忽忽又過兩日。
晨起時,窗外正下著小雨,細(xì)細(xì)碎碎敲打著窗外的巴蕉葉。
茶妹把一碟黃金韭盒、一碟蓯菜醬肉、一碗白粥擺在桌子,為難地說:“姑娘,今日我去遲了,只有這些了……”
阮碧看了一眼,心知并不是遲了,這幾天的飲食已經(jīng)漸漸地差了。她本來就是不受寵的姑娘,如今又被關(guān)著……廚房里的人嘴臉?biāo)梢韵胂螅缘囊话?,她倒并不在乎,只怕這會影響到湯婆子和槐花的態(tài)度??上В矝]有辦法,鞭長莫及。
“茶妹,可有遇到冬雪?”
茶妹搖搖頭,說:“許是今日下雨的緣故,她來晚了,我等了一會兒,見人來人往不好看,就先回來了?!?p> “你也下去吃飯吧,不用侍候我了?!?p> “是,姑娘。”
吃完飯,湯婆子又進(jìn)來,殷切地問:“姑娘,今日可以送寫習(xí)字貼給二姑娘?”
“今日下雨,不用了吧?!?p> 湯婆子稀疏的眉毛跳了跳,說:“姑娘呀,老婆子的心里藏不住話,要是冒犯了,你多多體諒。這二姑娘明明答應(yīng)了你,如今都四天了,你卻不送字貼過去,豈不是負(fù)了她的美意?”
阮碧慢條斯理地說:“二姐姐是嫡女,平時與各府千金往來頻繁,又要跟著母親學(xué)當(dāng)家,瑣事纏身,我怎么好意思時常打擾她?我這幾日寫的字都不好,便是自己都瞧不上眼,又何必勞煩二姐姐呢?湯婆婆,你別著急,過幾日,我再叫你送過去?!?p> 湯婆婆說:“姑娘不急,老婆子自然不急,就是怕二姑娘惦記著?!?p> 阮碧笑了笑,心想,我就是想讓她惦記著。
那廂,二姑娘用完早膳后,也正在練字,忽然想起答應(yīng)阮碧的事,問春云:“這幾日五姑娘可有派人過來送字?”
春云搖搖頭說:“未曾聽守門的婆子提起?!?p> “你去問問?!?p> 春云應(yīng)了一聲,出去,很快又折回里屋,說:“守門的婆子說,一次都沒來?!?p> 二姑娘驚訝,握著筆的手一抖,字就寫歪了。她皺皺眉,再無練字的心境,把筆一放,說:“倒是看不懂她了。”
春云納悶地問:“姑娘怎么又不懂了?前兩天不是才跟我說,五姑娘送字的目的是想利用你,你是絕計不會上她的當(dāng)?shù)摹!?p> 二姑娘說:“就是知道她的目的,所以才不懂她怎么又不送了?”
春云說:“許是她沒有賞錢,使動不了那個湯婆子?!?p> 這個理由并不讓二姑娘信服,她的性格最是執(zhí)拗,別人若是事事順著她的意思,她早早沒了興致。倘若事情出乎她的意料,她反而會牽掛著,要追個水落石出?!白甙?,咱們?nèi)タ纯础!?p> 二姑娘帶著春云,沿著抄手游廊一路到蓼園東廂房,湯婆子諂媚地上前幫她打簾子,高聲地往里傳:“五姑娘,二姑娘來了?!?p> 這丫頭果然是沉不住氣,阮碧嘴邊閃過一絲微笑,迎到里屋門口,挑起簾子請二姑娘進(jìn)來。二姑娘今日穿著淺綠繡金枝上襦和米色綾羅瘦裙,她已經(jīng)發(fā)育了,身材婀娜有致,確實(shí)是個美人兒。
二姑娘問:“你不是說要送練字貼過來嗎?怎么又不送?”
阮碧把她引到案幾,請她坐下,然后拿起一疊練字貼遞給她?!敖憬阏埧础!?p> 二姑娘接過,看了幾張,眉頭微皺說:“怎么越寫越糟了?還沒有之前那張好?!?p> 阮碧苦笑著說:“所以妹妹才不好意思送給姐姐過目?!?p> “練字要一心一意,定是你心里雜念太多了,所以才寫不好?!?p> 阮碧佩服地看著她,說:“姐姐真神人也,這幾日妹妹寫字時候,總想這字是要給姐姐過目的,一定要寫好,心里緊張,越是如此,反而越寫越糟糕?!?p> 二姑娘搖搖頭說:“何至于此?你放輕松地寫,我又不會吃了你?!?p> 阮碧吐吐舌頭,說:“姐姐教訓(xùn)的是?!?p> 二姑娘又指著貼子上的字一個一個的點(diǎn)評,阮碧凝神側(cè)耳聽著,時不時用敬佩的眼神瞅二姑娘一下。若是有人看到這一幕,還以為這兩姐妹有多要好呢?
呆了約摸小半個時辰,春云小聲地提醒:“二姑娘,今日上午大夫人要跟賬房對賬,讓你也跟著學(xué)學(xué)的……”
“啊,差點(diǎn)忘記了,怎么不早點(diǎn)提醒我?”二姑娘埋怨地說著,站起來急匆匆地就往外走。走出東廂房后,雨氣撲到臉上,忽然又清醒了一點(diǎn)。隱隱地后悔著,卻不知道在后悔什么。
春云又問:“姑娘,五姑娘若是派人送字過來,可還要趕走?”
二姑娘想了想,說:“算了,讓守門的婆子收下吧。”
吃過午飯,阮碧正準(zhǔn)備小憩一會兒,卻見茶妹沖她使了一個眼色,說:“姑娘,我聽前院的何嬤嬤說,剛吃完就睡下,對胃不好。不如先看會兒書?!?p> “也好?!比畋厅c(diǎn)點(diǎn)頭,拿本書到榻上躺著,外面的雨越發(fā)地大了,敲打著巴蕉,抑揚(yáng)頓挫。
茶妹收拾好碗筷,端著漆盤出去,一會兒就傳來她跟槐花、湯婆子說話的聲音:“……這雨下的這么大,定是沒有人來了,不如咱們都去歇息吧?!?p> 又聽槐花說:“本來就沒有人來,咱們每日里巴巴地守著,真沒勁,還不如在外院呆著,時不時可以跑出府去玩玩。不管了,我先去睡了?!?p> “婆婆你回屋里去睡吧,我在偏廳的榻上躺一會兒,若有人來拍門,準(zhǔn)聽得到?!?p> 能偷懶誰不愿意,湯婆子吧噠吧噠地往耳房走去。
又過一會兒,阮碧隱隱聽到門開的聲音,然后便有腳步輕輕地往里屋里。門簾挑起,冬雪進(jìn)來,頭發(fā)肩膀微濕,未語先紅了眼圈?!肮媚??!闭f著便跪了下來,眼淚簌簌。
阮碧扶起她,心里感動,一時說不出話來。
“冬雪姐姐,姑娘,你們說話,我去門外守著?!?p> 看著茶妹身影消失在簾子后,阮碧好奇地問:“茶妹怎么對你這么服氣?”
“從前她在外院的時候,我便認(rèn)識她,她人不笨,只是膽小了點(diǎn)兒?!倍┠ㄑ蹨I,“姑娘,時間有限,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姑娘你還好嗎?湯婆子整治人最有一套,有個綽號湯閻羅,她可有虐待你?……”
“暫時無事。”
冬雪一聽這話眼淚又是簌簌。
“別哭了,你可曾問到我父親何人母親何人?”
“已經(jīng)問過干娘了。”冬雪抹抹眼淚,便把那夜鄭嬤嬤所說的簡單地說了一遍。
阮碧恍然大悟,難道原主如此懦弱怕事?從小頂著克死老太爺?shù)拿^,受人歧視,又怎么養(yǎng)得出光風(fēng)霽月的性格?
“姑娘,干娘跟我說,此事老夫人下過禁口令的,你可萬萬不能跟別人說?!?p> 阮碧點(diǎn)點(diǎn)頭,說:“我知道?!彪m然知道身世,卻好象于事無補(bǔ),蘭大姑娘在千里之外,信件往來最少要三個月月,何況未必能寄出信。她問過湯婆子,是有驛站,但只送官府官臣人家的往來信件,平頭百姓若沒有關(guān)系,要想寄信,一般都只能托熟人捎帶。而且信件常常寄丟了,或者好幾年才收到。
正想的出神,冬雪忽然又跪了下來,說:“有件事情想請姑娘幫忙?!?p> “盡管說吧,何必跪下?”阮碧拉她。
冬雪卻不起來,說:“我想請姑娘助我贖身。”
阮碧怔了怔。
“我以前跟姑娘說過,我父親本是冀州府下面的一個縣官,因?yàn)榱和跻话甘芰松纤緺窟B,被罷了官?;乩霞彝局?,病倒在汴水河的船里,盤纏用盡,父親卻沒有……”冬雪哽咽一聲,“當(dāng)時我只有十歲,無奈之下,賣身為奴。父親臨死時,叮囑我將他骨灰?guī)Щ丶亦l(xiāng),一晃六年,我每每想起,都是淚濕枕頭,但一惦記著姑娘未成年,二是因?yàn)橼H身錢不足。如今姑娘身處困境,我又無能為力,每日里輾轉(zhuǎn)難安。姑娘,我仔細(xì)想了想,能救姑娘的,只有蘭大姑娘一人……請姑娘助我贖身,讓我去廣州找蘭大姑娘,也完成我父親臨終遺愿?!?p> “你家鄉(xiāng)何處?”
“湖南湘潭。”
“你是準(zhǔn)備先回湘潭,埋藏父親骨灰,然后再去廣州?”
“是,姑娘。”
“你只是一個弱質(zhì)女子,廣州有千里之遙,萬一途中有個好歹?”
“冬雪從前跟著父親上任也走過一些地方,對外邊并不是一無所知,而且二夫人娘家有商隊(duì)到湖南,我去求她一下,她應(yīng)該會答應(yīng)的。到了湖南老家后,家里有個族兄與我從小一塊兒長大,我再請他陪我一起去廣州?!?p> 聽她所說,分明早深思熟慮過。倒不失是個辦法,可是能相信她嗎?阮碧暗想,跟她有情有義的是原主,自己認(rèn)識她不過兩個多月,連一次坦誠的交談都沒有。她就不相信冬雪真感覺不到她病好之后的隔閡。
而且她侃侃而談,也說明她是個主張有膽識的人,這種人最難控制了。很有可能,她獲得自由,從此天高地闊逍遙自在。而自己便在這深深宅院里,要不默默死去,要不熬到出嫁那天……
自己目前的處境,算是危中暫安,這份安卻是自己耍了手段得來的,也是因?yàn)闀r日尚短,湯婆子槐花不敢過份??墒牵S著時間的流逝,若是大夫人和老夫人從不問起她,那么給錢才能吃飽飯,給錢才能洗臉的事情,早晚會發(fā)生的……錢財榨盡冷眼受盡地茍活到成親那天,又有可能一樹梨花壓海棠,也有可能大婆是河?xùn)|獅吼,又或是一口板牙黃燦燦……不不不,在這個出嫁從夫的朝代,如果不能掌控自己的婚姻,便是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yùn),還不如死去。
冬雪見阮碧半天不出聲,只是看著自己出神,難過地問:“姑娘可是……不相信冬雪?”
阮碧看著她,慢慢地?fù)u搖頭。時間無多了,這雖然是一張冒險的牌,但也只能賭了?!拔易屇懵衿饋淼臇|西全歸你了,祝你一路順風(fēng)。”
冬雪熱淚盈眶,向阮碧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