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位于原易國星壇以北、今歸入夜國的邊鎮(zhèn)西部的一間茶寮外,一名風塵仆仆的少年牽馬行來,將馬兒系在茶寮門口的馬樁上,隨即走進茶寮草屋。少年摘下帽子,在一張桌邊落座,疲憊的神色難掩雙目中透出的英氣,這少年正是沿原易、維邊界城鎮(zhèn)找尋舒右已一月有余的舒赫。
“客官,請問您需要點什么?”茶寮內(nèi)一名小廝走近舒赫跟前,詢問道。
“來一壺清茶,再備一些干糧。有勞?!笔婧障雀读俗銐虻你y兩,然后又道,“另外我想打聽一點事情?!?p> “您要打聽事情,當真是來對了地方。我們這間茶寮可是鎮(zhèn)上消息最靈通的。”小廝收下銀兩,自然更殷勤許多,滿面笑容說道,“您有什么只管問?!?p> “這些日子夜國已經(jīng)派了駐軍接管邊鎮(zhèn)的防務嗎?”
“月中才來了一隊夜軍人馬?!毙P點點頭,說道,“雖然對我們平民小眾沒有多大影響,但是鎮(zhèn)上的大戶們很是慌亂了一通呢?!?p> “我聽說此前易軍受傷的將士有不少逃入了鎮(zhèn)中避禍,眼下夜國軍馬入駐,不知道對這些傷兵而言是否又是一場災難?!?p> “聽客官口音,像是易都人士?!?p> “不錯。”
“既然同是國敗落難之人,小人也不隱瞞,鎮(zhèn)子里確實有不少寄居民宅養(yǎng)傷的易軍將士。百姓感傷于家國易主,對將士們頗有感情,格外小心照顧,不會讓夜軍洞察?!?p> “消息保護得好,將士們的安全有所保障,然而對于尋親的家人卻是一番障礙了?!笔婧招那槊艿刈哉Z道,多日的遍尋不見令他心中倍感惆悵。
小廝沒有再接話,點頭致意一下,便轉(zhuǎn)身為舒赫準備茶水干糧去了。
這時,茶寮外忽然傳來馬兒一聲嘶鳴。舒赫擔心馬匹有恙,連忙沖出來查看,四周并不見路過的人,而馬左前腿被纏繞上了一塊黃色布條。
舒赫右手輕拍馬背,安撫馬兒平靜下來,而后解下馬腿上的布條,展開來,只見布條上寫了簡短的五個字——鎮(zhèn)東柵欄院。
盡管不知道留下信息的人是誰,但是舒赫已決意依約前往,于是他返身走回茶寮,匆忙喝下一杯茶水,便帶上干糧牽馬向東而行。
行至邊鎮(zhèn)東部,房舍愈加分散,小萌家有柵欄的宅院便格外顯眼。透過柵欄門望去,院中的花圃花開正盛,小萌此刻背對著院門口的方向,正為花兒澆水。這幅景象對于戰(zhàn)亂過后、經(jīng)歷了流血奮戰(zhàn)、家人離散的舒赫來說,是一種太難得的簡單美好。
小萌為花兒澆完水,轉(zhuǎn)過身,就見一陌生的少年出現(xiàn)在自己家院子前,默然出神。她對著舒赫搖晃了一下手中的水瓢,帶著幾分好奇問道:
“這位公子,有事嗎?”
舒赫回過神,微微欠身道:
“在下失禮了。請問姑娘,可是約了人前來,有事相告?”
小萌一副渾然不解的表情,想了想,忽然說道:
“我知道了,你是妙彤姐姐的朋友?!?p> “我不認識妙彤姑娘?!笔婧論u頭直言說道,“不過若是妙彤姑娘在,在下的確有事相詢?!?p> “姐姐在幫大哥哥換藥,一時走不開,你有事問我也是一樣的,如果我知道就替姐姐回答你?!?p> “姑娘所說的‘大哥哥’是……”舒赫心中燃起希望,眼睛一亮道。
“他是姐姐的朋友,唔,關(guān)系很親近的朋友?!毙∶认肫鹱约呵皟扇諢o意間撞見妙彤和舒右兩人親吻的一幕,不禁害羞地捂住了臉。
舒赫看見小萌的反應,倒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于是又問道:
“那你可知‘大哥哥’姓甚名誰?”
“這個我不能輕易回答你。我還不知道你是誰呢?!毙∶炔皇Ь璧鼗氐?。
“在下舒赫,因為兄長在戰(zhàn)場負傷失蹤,我一直在找他?!?p> “你叫舒赫……”小萌心里想了一下,姓氏是對上的,不過謹慎起見,她又說道,“那你有什么信物,能證明你和兄長的關(guān)系么?”
舒赫聞言,隔著衣服撫按了一下胸口的玉佩,思索片刻,才將玉佩摘下來,輕輕遞上前,說道:
“大哥看見這玉佩,就能認出來的。若姑娘所言的大哥哥即是在下兄長,就煩請你轉(zhuǎn)交他,以證我們兄弟身份,讓我們能盡快相聚?!?p> 小萌剛要接過玉佩,然而看清玉佩的一瞬間,整個人便呆立當場。她不自覺收回伸出的手,也隔著衣服摩挲自己胸前懸掛的玉佩,剛要張口發(fā)問,就被身后的聲音打斷了。
“舒三公子依約前來,大公子不勝喜悅,三公子請進來吧?!泵钔驹诜可衢T口,對舒赫淺笑招呼道。
舒赫當即收回玉佩,重新佩戴在脖頸上,對小萌微微頷首,便向房舍走去,在妙彤的指引下走進舒右的房間。
小萌在原地恍惚片刻,才壓抑住起伏的心緒,也跟在兩人身后步入房舍。
舒赫一眼看見靠坐在床榻邊的舒右,快步上前,欣喜道:
“大哥,真的是你!”
“赫兒?!笔嬗乙嗍羌臃浅?,說道,“大哥讓你擔心了,不過我們兄弟能在這里重逢,以后一切都會好的?!?p> “我不要再和大哥分開,我留下等你養(yǎng)好傷,我們再和爹匯合?!?p> “爹和四皇子在一起,是嗎?”
“嗯?!?p> “那么四皇子頻頻在孤、恒兩國挑起事端,爹就任由四皇子所為么?”
“大哥難道不愿意爹助四皇子復國?”舒赫不解反問道。
“我只是覺得現(xiàn)今的四皇子已不是昨日我們認識的那個四皇子了。復國這等大事,我并不想輔佐他。何況民心離散,大勢所趨,何必逆天而行,更加重百姓的苦難?!?p> “其實我也有所感覺,四皇子似乎變了一個人,只是因著姐姐的情分,爹仍是全心全意匡扶這支皇室血脈?!笔婧仗崞鹗鏅?,神色黯了黯,為避免感傷,他又說道,“大哥養(yǎng)傷這段日子,似乎思考了許多事情,以后作何打算呢?”
“我先為你介紹一個人?!笔嬗夷抗廪D(zhuǎn)向妙彤,和她對視一眼,又對舒赫說道,“這位妙彤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今后想要一起生活的人。她的家鄉(xiāng)在夜國,而五國之中維、夜兩國與我們仇怨較輕,所以夜國不失為一個可選的去處。她為我愿拋下前塵過往,遠離江湖爭擾的中心,我也想為了她尋一處桃花源,開始新的人生。”
舒赫聞言,對妙彤鄭重施了一禮,說道:
“舒赫謝過姑娘。以后就稱姑娘‘妙彤姐姐’,待合適的日子再改口便是了?!?p> 妙彤心中感動,臉上不禁紅了紅,顯露出平日難得一見的嬌羞神態(tài)。
“還有小萌姑娘,這陣子多虧她悉心照顧?!笔嬗矣挚聪蛞辛⒃诜块g門口的小萌,說道。
“謝謝小萌姑娘?!笔婧諏Α懊取边@個名字格外敏感,連帶著對小萌又增添幾分好感,發(fā)自內(nèi)心地展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小萌怔愣了好半天,總算逮著一個說話的機會,然而因為緊張,她欲言又止了兩次,才張口說出心中的疑問:
“小哥哥,你的玉佩應該是一對的,就是說大哥哥有一塊和你相稱的玉佩,是不是?”
舒赫對小萌關(guān)心自己玉佩的問題略感意外,頓了頓,才回答道:
“玉佩是一對的,只不過另一塊不在大哥手上。在我小時候,玉佩就交給了一個小女孩保管。”
“那個小女孩和你們是什么關(guān)系呢?”
“她是我自幼指婚的未過門的妻子。”
“那她現(xiàn)在……人在何處?”
“她在三歲的時候和家人走散,之后我們兩家找遍了周邊的每一寸土地,卻還是沒有找到她的下落?!?p> “事情過了很多年了,你還想著要找她么?”
“是,我這一生一定要找到她。哪怕十年、二十年,哪怕她已嫁為人婦,我只想知道她安好?!?p> “你們相認的唯一信物,便是這玉佩了吧?!?p> “還有一樣,她胳膊上有一塊像是‘萌’字的胎記……”舒赫說著,忽然意識到小萌如此殷切發(fā)問的一個可能性,不由收住口,凝視小萌,等待著她接下來的反應。
在小萌開口回應之前,妙彤下意識先低呼了一聲,她是見過小萌胳膊上的胎記的,也聽小萌說過收養(yǎng)她的奶奶替她取名字的由來。妙彤驀然轉(zhuǎn)身,看向舒右,舒右從妙彤的眼神中已經(jīng)了解了答案,然而九公主琇萌的身世對小萌而言并不一定是高興的事。因而舒右咳嗽一聲,打破了眼前的局面,說道:
“我有點累,想睡一下。赫兒,你和小萌看來會有很多話說,不如在花園里坐下來慢慢聊?!?p> “唔,我在這兒照顧舒大哥,你們有什么困惑可以慢慢解答。”妙彤隨后遞給小萌一個鼓勵的眼神,說道。
小萌點點頭,和舒赫對視一下,兩人便邁步往花園走去。
相認相知、彼此傾訴,從雙方的身世背景講起,其間有關(guān)于人生變動的關(guān)鍵事件,有日常生活中的平凡瑣事,你一言我一語,斷斷續(xù)續(xù),兩人便聊到了夕陽西下的日暮時分。
“琇萌……”
“小哥哥。我還叫你小哥哥。你也還叫我小萌好啦。”
“嗯,小萌。剛才大哥說會和妙彤姐姐尋一處桃源共同生活,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我們四個人找個寧靜的地方隱居下來?”
“好啊。若是你們走了,我一個人豈非無聊透了。我要跟著你們的?!毙∶妊哉Z間一個停頓,半響后又道,“只是我還有放不下的事?!?p> “你是說十皇子么?”舒赫瞬間便猜出了小萌的心思。
“他是我唯一的親弟弟,我已經(jīng)沒有爹娘了,只想找到他,照顧他長大?!?p> “我會幫你找尋弟弟。就像我能找到大哥、找到你一樣,我們總有一天會找到他的。之后……我想照顧你們一生一世?!?p> 小萌聞得舒赫話中的真摯,雙手托著兩頰,目光直視遠方,眼中滿是笑意。失去的那些其實沒有太多切身的感受,而現(xiàn)實收獲的卻真切而溫暖,這就是上天為她預留最好的禮物了。小萌這樣想著,便輕輕地點了點頭,定下和舒赫之間新的許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