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二刻，瑞皇興佑起駕回寢宮。待瑞皇離席，一些老臣也撐不住倦意，打道回府。而年紀較輕的王孫公子則留在宮里守歲。
宮人們撤下杯盞，重新端上果盤、點心、羹食等宵夜。其中，有寓意“平平安安”的蘋果，有蘊含“事事如意”的柿餅，有借義“長生”的長生果，還有諧音“年年高”的年糕。
恒國的王孫公子們從席間起身，分散開來，自發(fā)向各國親貴敬酒。維國赫連嘉露因為有“草原之花”的美貌，尤其被一眾人擋在了桌前。
“你們這么多人來敬酒，若是我每人都陪一杯，今晚豈不就要醉死在這里了？”赫連嘉露似乎對這種場面駕輕就熟，稍作停頓，便又笑著說道，“這樣好了，天氣寒冷不宜久坐，而且為免夜深困意來襲，我們不如活動活動身體。我會先行走開，在我們所處這庭院為中心往東、往南、往西、往北各三進院落的范圍之內，選一個地方藏好。一炷香畢，各位公子盡可來找尋我的藏身之處，我會陪最先找來的人連飲三杯?！?p> “如此甚好?！庇袔兹苏劦煤者B嘉露此提議，新奇不已，連連點頭。
“她怎么走到哪里都用這個法子?！边h遠站在一旁的維國左丘小王爺左丘禹忍住笑意，和五皇子荀其對視一眼。
“我們這位郡主怕是眼光高得很呢，才會這樣刁難人。當初三哥可是找遍整座皇宮都沒能找到她……想來今日這些公子們也要抱憾而歸了?！蔽寤首榆髌湟桓本滞馊说臉幼印?p> “聽你的意思，不打算參加這場游戲？”
“我不會搶三哥看上的女人，哪怕她是我們草原上最漂亮的姑娘?！?p> “我現(xiàn)在把香點燃，你們背過身去，默數(shù)三十下再轉回來。要等到這柱香完全燒完才可以離開這里哦?！焙者B嘉露越發(fā)笑得燦爛。
“嘉露妹妹大可放心，我會在這里監(jiān)督他們?！倍首幼u時本來在與大皇子譽南同易國六皇子岫煊、夜國大皇子略等來客對飲，不過他時刻都不忘注意赫連嘉露的動靜，逮著個空閑便溜了過來。
“多謝譽時哥哥?！焙者B嘉露像模像樣地朝譽時行個禮，趁眾人背對自己，又對他使個眼色，引他看向庭院另一邊正被方苜言和他的朋友們圍在中間的嬋兒，并一語雙關地說，“就交給你了?！?p> 赫連嘉露對譽時笑了笑，便從庭院北側的小門閃身而出。門外面是靜靜等待她的關沭。
“抱歉，讓你久等啦?！?p> “這樣就能甩掉他們了么？”關沭對庭院內發(fā)生的一切都很清楚。
“嗯，我們邊走邊說吧?！?p> ~~~
譽時瞥一眼身旁數(shù)完數(shù)轉過身來的皇親貴戚們，忽然有一絲莫名的反感，似乎是遷怒于他們的糾纏使得赫連嘉露跑掉。下一刻，他想起赫連嘉露托付給自己的嬋兒，便把目光投了過去。
“或許是甫王平日繁忙，沒能顧上陪伴郡主，郡主一個人太悶才會生病的吧?！狈杰傺宰筮呉晃豢へ┕诱f道。
“多少有點影響。日子要熱熱鬧鬧的才好啊。”方苜言右邊的富家少爺接過話茬，“其實，郡主以后可以嫁給兄弟姐妹多一些的人家，像……”
“像維國皇室就不錯?！本S國五皇子荀其走上前，有意打斷了富家少爺?shù)脑?。左丘禹也跟隨荀其而來。
方苜言等人在錯愕之余，連忙向二人躬身行禮。嬋兒則略一欠身，輕聲道：
“嬋媛參見五皇子，參見小王爺?！?p> “郡主不必多禮?！避髌渖焓痔摂r了嬋兒一下，笑容和煦地說，“你是菱姨的女兒，維國還算你一半的家呢?！?p> “五皇子認識我母妃？”
“菱姨和三皇姑從小一同長大，感情親厚，常相互走動。菱姨出嫁前，在三皇姑那里抱過我好幾次，當時我還不到一歲。長大些，我也曾聽聞菱姨嫁入孤國，生有一位小郡主，今日得見，甚感親切。”
“郡主的舅舅、姐妹都在維國，而我們兄弟姐妹亦是不少，難道郡主沒有嫁回來的打算么？”左丘禹和荀其一唱一和，問。
“我……”嬋兒對兩人突然的詢問，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兄弟姐妹多又如何，五皇子和小王爺難道不知道，兄弟過多可能連自己的女人都無法保護?！焙銍首幼u時的聲音傳過來，適時為嬋兒解了圍。
荀其抬眼和譽時相對望，視線交接之處，隱約有些許火花閃現(xiàn)。事實上，兩人在意的都不是嬋兒本人，荀其在意的是嬋兒的多重身份，而譽時在意的是與赫連嘉露的約定。
你以為她只能嫁回維國，卻不知道恒國也是她的故鄉(xiāng)。
譽時心里這樣想著，笑容卻不變，他不緊不慢地行至嬋兒身邊站定，將手心向上在她面前攤開，語氣堅定道：
“跟我走。”
嬋兒本就有心避開這種她不喜歡的氛圍，因而下意識把手搭上前。譽時握住嬋兒的手，輕輕一拽，不由分說便帶她離開。兩人同樣走庭院北側的小門而出。
譽時突然闖入并帶嬋兒離開，使得空氣有了些許凝滯。
嘗試許以恩惠，找不著機會出手；如今，聯(lián)姻這條路似乎也行不通。赫連家終是難以為我所用，更何談為我皇室所用。荀其在心里默默盤算著。
“苜言，二皇子這是……”方苜言左邊那位郡丞公子低聲問。
“他不知道我喜歡嬋媛郡主，何況，他這樣做并非是沖我?！狈杰傺詢刃拿髁耍粴夥葱?。
“哎，公主怎么也不見了？”方苜言右邊的富家少爺則驚訝道，“你可是魚沒撈著又丟了熊掌啊?！?p> “你把悠庭比喻成熊掌？小心被她聽了，讓你吃不了兜著走。”方苜言說話間看看四周，亦沒有甫王原涵的身影，不由得苦笑著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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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恒國的王親貴胄們正輾轉于幾間院落中，忙著找尋維國赫連郡主赫連嘉露的蹤跡。
有幾個人隱約聽到東側花園里傳來女子的歡笑聲，于是循著聲音的方向找了過來，可是走近才發(fā)現(xiàn)，坐在秋千架上悠蕩秋千的人并非赫連嘉露，而是恒國公主悠庭。
再仔細看過去，推動秋千的人卻不是公主的侍女，而是孤國甫王原涵。
幾人不免一陣騷動。但為了不引起原涵和悠庭的注意，很快又互相比劃起噤聲的手勢，一個接一個地從來的方向溜走。
另外一伙人則朝著北邊赫連嘉露和關沭所在的院落而來。
遠遠地，坐在屋檐之上教赫連嘉露觀星的關沭已察覺到來人的靠近，便對赫連嘉露說：
“我先在那棵樹上躲一躲。你還是照以前的法子，躺在房檐上吧，從他們的角度是看不到你的。”
“不，這次我有個更好的主意。”赫連嘉露拽住關沭，沖他笑了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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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是正月初一，按照我們恒國的習俗，在這一天里，無論是宮里宮外，都會舉行一整天比試類的游戲。贏家當然能討到個好兆頭，意味著這一年好運當頭、福氣連連。而輸?shù)囊环街灰諆鹊郊猩咸曰匾槐咀约合矚g的書，就算是‘逃輸’，洗掉了晦氣?！焙銍首幼u時對嬋兒講解道。
“難怪我們走過的一路上擺設了拋球、投壺、射箭用的各類器具?！眿葍夯叵胫惹皟勺郝淅锏年愒O，說。
“不過只有正月初一這日游戲的輸贏有說法，如果是今夜或初二之后再行比試，則不視為有影響?！?p> 兩人邊聊邊走，正打算繼續(xù)向北穿行第三進院落的時候，忽聞西側院子里幾人紛雜的吵嚷：
“看，宮殿上面那不是赫連郡主么，我找到郡主啦?！?p> “明明是我先發(fā)現(xiàn)的，郡主！”
“郡主旁邊怎么還有個人，那是什么人？”
當聽清楚幾人所說時，譽時的表情瞬間僵了一下，雖然很快又恢復如常，但仍是被嬋兒留意到了。
“為什么不過去看看？”嬋兒看著身體已轉向西側腳下卻站定不動的譽時，心有一絲疑問。
“她說，先找到她的人，可以和她飲酒三杯?！弊u時答非所問。
“這個人是誰呢？”
“是誰又有何區(qū)別，總歸不是……”譽時說了一半，停住了。
“原來，譽時哥哥喜歡嘉露。”嬋兒露出個輕柔的笑容，接著說道，“我不知道是不是嘉露拜托了你什么，你竟為了我連維國五皇子的面子也不顧，還一直陪著我，而放任其他人走在你前面先找到嘉露。其實今夜宮里這樣熱鬧，我一個人走走沒有關系，你想知道那邊發(fā)生什么事就別猶豫了?！?p> 譽時凝視嬋兒片刻，終于做了決定：
“……我走開一會，謝謝你?！?p> 譽時話音才落，人已疾步沖向西側的拱門，正巧一男子從拱門走出，兩人錯身而過。
男子若有所思地抬頭看了看西邊小院里在宮殿屋檐上方并肩而坐的赫連嘉露和關沭，又回頭看看譽時的背影，眼中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而當他回轉身看見也剛背轉過身的嬋兒，他眼神里的惆悵意味似乎更重了。
男子的身形和思緒都短暫停頓了一下。
下一刻，男子回過神，便悄悄追著嬋兒往南行了。
嬋兒慢慢走回方才與譽時走過的布置成箭場的院落，不由得停住了腳步。她的目光先是落在院落東側距自己十丈開外的箭靶上，又從近前地面上擺放的弓與箭上掃過，眼中透露出些許困惑。
為什么從四年前在漠閣醒來的那一刻起，琴、棋、書、畫都還記得，可偏偏忘掉了自己，忘掉了身邊的人，還有所有與武藝相關的事情。三皇叔說，我也曾像父王和母妃一樣，射藝精湛，可是……
嬋兒這樣想著，不覺間彎腰撿起一張弓、一支箭，將箭搭在弓上，拉開弓弦射了出去。箭射出去不過一半距離時，便已偏離箭靶的方向。
尾隨嬋兒而至的男子忽然在箭靶側面現(xiàn)身，竟似故意要讓自己被嬋兒的箭射傷。
“小心！”嬋兒這時發(fā)現(xiàn)了男子的身影，而驚呼出聲。
男子仿佛這才注意到向其飛去的箭矢，不僅沒有躲避，反而站在原地，集中精神盯著飛來的那支箭。
嬋兒一路小跑來到男子身前，從她的角度，箭仿若插在了男子的胸前。嬋兒不禁大驚失色。
不過男子唇邊卻勾起一個笑容，只見他將胸前的右手伸出來，箭尖的部位正被他的食指與中指緊緊夾住，而其人并未傷及分毫。
“讓郡主受驚了，在下沒有事?！蹦凶娱_口道。
“抱歉，我沒想到會有人從這里經過?！眿葍阂荒槹脨赖乜粗种械墓?，反應出男子對自己的稱呼，又問，“公子認識我？”
“在下恒國輕車都尉，戚梵?？ぶ髂耸俏覈馁F賓，在下當然知曉?！蹦凶游⒐硐驄葍航忉尩馈?p> “原來是都尉大人。嬋媛有禮了?！眿葍哼呎f邊打量了戚梵一番。
“郡主是否在想，在下如此年輕，卻怎么擔起一國都尉之職？”
“不，都尉大人和我三皇叔是一般年紀，可能因為不亞于他的作為而獲封都尉，這不奇怪。只是，嬋媛從未聽過大人的名字，所以難免有些好奇罷了。”
“郡主沒有聽過亦很正常。在下此前一直戍守邊關，因我皇壽辰才奉詔而歸，說來，還是第一次踏入宮中?！?p> 如是第一次踏入宮中，又為何稱自己“奉詔而歸”呢？嬋兒雖不解，但畢竟沒有打算探究別人隱私，便只問道：
“大人往邊關任職前，沒有進宮見過皇上嗎？”
“在下是承襲祖上的福蔭而得加入駐軍的機會，所幸也曾小有成就，從而博取了這個不至于令先祖蒙羞的職位?！?p> “大人過謙了?！?p> “郡主若不嫌在下多事，在下愿就射箭的技藝與郡主探討一二?！?p> “大人說得太客氣了，我都把箭射飛了，還談什么技藝呢……”
“不然。郡主射箭時的做法其實都是對的。左手握弓，左臂伸直，右手搭箭、拉弓弦，注視靶心瞄準再松開執(zhí)箭的手……”
“等一下。”嬋兒聽到這里，突然打斷了戚梵的話。
“唔？”
“都尉大人看見我在射箭了，還特意在箭靶旁邊走動么？”
“郡主果然冰雪聰明，這么快就已反應過來?！逼蓁髮葍旱姆磻堑换艔?，似乎還頗有種“正該如此”的意味。
正當戚梵打算作出解釋之時，有人朝靶場這邊走了過來，于是戚梵倏地把嬋兒拉至身邊，兩人正好借樹叢間一個縫隙隱身。感受到嬋兒越來越多的疑問，戚梵俯身對嬋兒輕聲說道：
“郡主沒聽過非禮勿視嗎？有些事，裝作沒有看到會更好?！?p> 嬋兒本以為戚梵說的是裝作沒有看見自己在射箭，可稍后，她立刻明白了戚梵的真正意思。
因為，走過來的是易國五公主琇燕和她的貼身侍衛(wèi)長鷹。
更重要的是，兩個人是手牽著手走來的。
~~~
“辛丑年馬上就要到了。新的一年的第一天，你有沒有什么想許的愿望？”琇燕問長鷹。
“屬下的心愿從來都只有一個?！?p> “是什么？”
“想……想和公主……想一直陪在公主身邊。”長鷹結結巴巴說著，臉已開始發(fā)燙。
“你知道嗎，我也是這樣想的。所以才會央求父皇和母妃允許我和六弟一起來這一趟?！?p> “公主的意思是？”
“長鷹，我問你，你是不是真心喜歡我的？”
“當，當然是！”長鷹一說這個又開始結巴，但語氣異常堅定。
“你喜歡的是五公主，還是琇燕？”
“這……”
“說啊?！?p> “屬下喜歡琇燕……因為喜歡琇燕，也喜歡五公主?！?p> “那么，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公主了，你會怎樣？”
“公主打算抗婚？可是即使舒大公子有怨言，皇上和貴妃娘娘也定不舍得怪罪公主的?！?p> “傻長鷹，你只要回答我就好了?！?p> “無論公主是什么身份，長鷹都會一輩子保護公主，屬下用生命起誓?！?p> “我想做的事你也都能應允的，對嗎？”
“是。”
“你湊近一點?！爆L燕對長鷹招招手，踮起腳對他說了好一會悄悄話。
“公主……”聽完琇燕說的，長鷹整個人都怔在了原地。
“喂?！爆L燕連忙用手在長鷹眼前晃晃。
長鷹回過神，深深看了琇燕片刻，猛然單膝跪在了地上，很緩慢卻擲地有聲地說：
“屬下何德何能，蒙公主看重。在這庚子年與辛丑年相交時分，屬下對天地盟誓，此生絕不負公主。從此，琇燕在，則長鷹在。任擋在前方的是刀山或火海，都永不分離?！?p> “你真好?！爆L燕撲在長鷹懷里，抱著他，激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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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兩人終于平靜下來、往西邊離開，戚梵先從樹影中走了出來。
“據(jù)我所知，五公主才十四歲吧？易國還真是什么事都爭先啊?！逼蓁笏菩Ψ切Φ卣f。
嬋兒也跟著戚梵走出來，站在月光下。
不等嬋兒發(fā)問，戚梵先說道：
“郡主的疑問在下都了解，只是你也看到了，這里并不是說話的好地方。在下對郡主實在沒有惡意，下次如果機緣適當，自然會向郡主說清一切。”
“那這個呢……”嬋兒拿起手中的弓，問，“你不準備教我了？”
“我為郡主示范一次，以郡主的聰慧想來應不難理解?！逼蓁蟀压舆^來，右手中是嬋兒射偏的那支箭，“左肩對著你想射的靶位，左手持弓，兩腳開立與肩同寬，身體放松。持箭時，食指放在箭尾上方，中指和四指在下。左臂沉住力，用虎口這里推弓，基本是左肩推、右肩拉的感覺將弓拉開，拉滿弓，注意瞄點連成一線，右肩繼續(xù)加力同時扣弦的三個手指迅速張開，這樣就行了。”
戚梵話音未落，箭已正正地射中靶心。
“不要考慮外界，首先堅定自己的心，當你用了足夠的力度，一點點風根本無法對你構成影響的。”戚梵又補充道。
“我記住了?！?p> “這天本來就冷，夜里更是寒意加重，郡主早些回房歇息吧?！?p> “好。我等再見時你來解答今晚的疑惑。”
“一言為定。”
見嬋兒走遠，戚梵施展輕功，躍上院落東側的高墻，在墻的邊沿躺下，并翹起右腿搭在曲起的左腿上。戚梵從腰間摸出一個小酒葫蘆，拔開塞子，看著夜空喃喃說道：
“沒想到我第一次回來就遇見了兩個人之中的一個，雖然嬋兒似乎因為墜崖失憶了，但如今她很好，堵轍更沒什么好擔心，您可以放心了?！?p> 說完，戚梵將酒葫蘆口朝下，灑在地上一些，才將剩余的一口飲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