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劉爺、兒子和牛
牛倌劉爺趕著牛群下山的時候,太陽剛好落山。
夕陽如血,晚霞為這個塞外村莊鍍上了一層耀眼的金光。
牛群卷起的塵土漫天飛揚(yáng),劉爺似乎一位統(tǒng)帥千軍的元帥得勝還朝。
村莊不大,千年的車轍在村莊的外圍畫上了一個飄逸而深沉的印記。
遠(yuǎn)遠(yuǎn)地,劉爺就看見了家門口停著的那輛寶馬760,他知道,兒子大鵬又游說來了。
大鵬是省城一家擁有上億元資產(chǎn)的公司老總,坐寶馬,住豪宅,完完全全一副成功人士的做派。
成功人士大鵬覺得父親這一生太累了,半年前,他曾經(jīng)接劉爺去了城里,目的是想讓劉爺習(xí)慣一下,然后就在城里定居,也享受一下城里的生活。
劉爺?shù)匠抢锏牡谝惶?,大鵬沒有回家,而是直接把車開進(jìn)了一家超豪華的五星級賓館。
這賓館,劉爺以前只在電視里看過,他一直想,這可能就是大鵬他們年輕人嘴里的人間天堂吧?
這賓館也實(shí)在豪華得讓人不敢相信是真的。他使勁掐了一下大腿,疼得他一咧大嘴,看著窗外的水泥森林,陷入了放牛人特有的深思。
晚宴是一桌價(jià)值上萬元的時令海鮮,把吃慣了山野菜蔬的劉爺吃得直倒胃口,一問價(jià)格卻驚得半天沒閉上嘴巴。
劉爺覺得,大鵬這就是揮霍,是把一個村里人一年的口糧錢一頓飯就全造沒了。這種浪漫是萬萬不可取和。
要知道,當(dāng)年大鵬因一分之差沒能考上大學(xué),又因交不起昂貴的復(fù)讀費(fèi),與大學(xué)這個神圣的殿堂失之交臂。
記得當(dāng)時劉爺用賣牛毛的錢買回了一斤烈性的二鍋頭,一仰脖子的瞬間,劉爺深深感悟著一個男人的失敗與落沒,他渴望這酒能把他帶進(jìn)極樂世界,了卻一切人世的煩惱與無望,讓他與在天堂等待多時的老伴共聚。
那一天沒有月亮,幾顆星星就在劉爺家的窗欞前眨著眼,看劉爺一個人死去活來。
那一天,劉爺沒有升天堂。
不久后,兒子大鵬卻闖進(jìn)了城里,他說,他要活出個人樣來。
自此,大鵬一個人在城里打拼,劉爺一個人在鄉(xiāng)村放牛。
爺倆仿佛較著一股無形的勁兒。
劉爺戒了酒,兒子卻把酒喝得驚天動地。
劉爺放牛只是為了打發(fā)無限悠長無味至極的時光,兒子卻忙得逢年過節(jié)也回不了家。
劉爺踩著牛的蹄印,在牛的反芻中咀嚼人生,兒子卻在奮爭中把人生活得精彩而靚麗。
那一次進(jìn)城的第一頓飯后,劉爺以為吃完飯總該領(lǐng)自己回家了,因?yàn)閯斨凰阅芊畔屡H和瑑鹤舆M(jìn)城,更多地是想多日不見的孫子。
劉爺一直把孫子當(dāng)成了自己的命根子,就是在村里最寂寞的時候,只要一想起孫子,劉爺馬上就喜上眉梢。
他覺得人生十分的有奔頭。
可是吃完晚飯,兒子卻把劉爺拉進(jìn)了總統(tǒng)套間,并把一個穿著入時,年輕貌美的女子引見給了劉爺,這女子初見劉爺就甜甜地叫劉爺爸爸。
這一叫可把劉爺叫得脊梁骨一陣陣冒涼風(fēng),身上一陣陣起雞皮疙瘩。
兒子說她叫小鵑,是自己的時任女朋友。
劉爺?shù)芍悦傻难鄱⒅鴥鹤?,不認(rèn)識一樣,他實(shí)在是聽不懂兒子在說什么?
什么叫時任?活了六十多年還真就不知道啥叫時任女朋友。
孫子樂樂和兒媳婦小麥呢?
這才半年的時光,自己放牛放得悠閑自得,想孫子想得心急火燎,怎么一不小小就冒出了一個兒子時任的女朋友?
老漢以為自己在做夢,于是狠狠地掐了一下大腿,疼得他一呲牙。
兒子見劉爺行為怪異,以為他喝醉了酒。
他知道,沒能上大學(xué)不但是自己,更是父親心中一個解不開的結(jié)。
兒子領(lǐng)著時任女朋友走了,劉爺卻一個晚上也沒能入睡,他不知道是自己一直在做夢,還是世道真的變得太快。
他更弄不明白兒子的世界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小麥不見了卻來了個嬌滴滴膩歪歪的小鵑,而孫子樂樂呢?
兒子應(yīng)該明白自己來城里的目的,卻怎么不讓自己見孫子呢?
他仿佛記得兒子說了句什么樂樂歸了小麥,小麥帶前些樂樂去了外省,自己要從新做起什么的。
他不明白,那么好個孫子為什么就歸了小麥?
那么好個小麥為什么就一個人帶著樂樂去了外省。
他恍惚記得那個叫小娟的女子在兒子提到小麥和樂樂時,一改嬌羞,柳眉倒豎,沖大鵬發(fā)威說,不是說今生不許再提他們了嗎?
他真的喝多了,為什么當(dāng)時不糾正兒子呢?
告訴他人生有的事能從新做起,有的事卻真的不能。
老漢翻來履去一個晚上沒能入睡,他想了一萬個可能,但始終沒能想清楚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么。
當(dāng)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爬進(jìn)窗棱,劉爺就穿戴整齊,小偷一樣離開了賓館,一路問詢著,走進(jìn)了車站,坐上了通往家鄉(xiāng)的車。
既然不能見到孫子和小麥,他在這里干什么呢?真還不如快點(diǎn)回家放他的牛。
他踮記著那一群牛,特別是那個叫花花的母牛,它在這幾天就要生育了。
走進(jìn)牛棚,劉爺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花花一邊痛苦地哞叫著,一邊把頭頂向它的丈夫草根。
草根的腿上和屁股上已血跡斑斑,但它依然用長長的舌頭舔拭著花花的前額,極盡溫存地安慰著花花。
一瞬間,劉爺仿佛看見了同甘共苦的老伴,又似乎看見了大鵬的時任女朋友。
一股說不清的滋味涌上劉爺?shù)男念^,他用盡畢生力氣強(qiáng)行牽走了草根,但就在他回眸的瞬間,看見了草根憂傷的雙眼和眼角的淚花。
劉爺決定了,一輩子斯守著牛群,斯守著花花和草根,他覺得只有在花花和草根的身上才能找到他要找的東西。
繞過寶馬760,牛群進(jìn)圈的時候,大鵬早已等在了劉爺?shù)拿媲啊?p> 父子相視,卻無言。
大鵬深深吸了一口煙,慢慢吐出后說,走吧,你老了,去城里吧。
劉爺望著大鵬,不認(rèn)識一樣,只是瞬間,他把目光轉(zhuǎn)向了西天,晚霞在西邊的天空竭盡全力編織了一個好大的艷麗花環(huán),五彩繽紛。
這個時候,牛圈傳來了一陣深情的哞叫,是哺乳的花花在呼喚牧歸的草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