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水,不斷刷新著歲月的面孔,也改變著人們的生活方式。
而許多曾經(jīng)在日常生活中十分重要的物件也已定格為美好的記憶,并成為生命的烙印,揮之不去。
一、童年里的碾子
說起碾子,現(xiàn)在的年輕人肯定不知其為何物,也說不清其是圓是方、材質(zhì)為何、用處哪般……
更不能體會到因為碾子,我們的童年多出的一抹色彩、一份咀嚼至今仍回味猶甘的美好記憶。
我認真地查過資料,石磨大概起源于六、七千年以前,碾子的歷史要比石磨近一些,但是我沒找到比較詳細的記載。
記憶中的碾子由碾臺、碾盤、碾滾和碾架等組成。
碾盤中心有一個豎軸,連接碾架,架中裝碾滾,碾盤和碾滾上都鑿刻著有規(guī)則的紋理,為的是增加碾制糧食時的摩擦力。
小時候,村里只有一個碾子,放在村部門口的碾道里,碾道是專門為停放碾子,進行米面加工而建筑的房舍。
村里的碾道十分簡陋,兩間毛坯房,門和窗戶都是用粗糙的木板釘成,為了能使光線很好地進入房間,聰明的建筑者把窗戶的木板斜著釘,有如現(xiàn)在的百頁窗。
小的時候,我喜歡一個人來到靜悄悄的碾道,看陽光一縷又一縷地穿透陳舊的木窗,看生命的塵埃與陽光攜手它產(chǎn)生的丁達爾效應,輕依碾盤品位著那個年齡無法說得清的人生的味道和成長的隱痛。
村里的碾道就在村部的門口,一棵粗壯的老柳樹甩著它的孤獨靜靜地守在碾道的旁邊。
每年的秋收后和春節(jié)前夕是碾道最忙的時候,村人要把帶殼的谷物去皮,還要把一些粒狀的糧食磨成面粉。
于是,勤快的農(nóng)人就要起大早去占碾道,將一把笤帚或是一個簸箕放在碾盤上,其他的人看見后就明白自己來晚了,要等先占下碾子的人磨完面粉再接著用。
北方的冬天滴水成冰,谷物放在凍了一個晚上的碾盤研磨就會結成一團,于是,人們要在碾盤上架一些柴火將碾盤燒熱。
多數(shù)時候,研磨米面前,還要用一些糠或者稗谷串一串碾子,因為村里的狗啊豬啊總會在沒有人的時候偷偷地去舔碾盤上沒有掃干凈的面渣,先于主人一步嘗一嘗收獲的甘甜。
碾子可以用人去推,也可以套上牲畜來拉,記憶中拉碾子的多數(shù)都是毛驢。
那個時候,家里養(yǎng)了一頭豆青色的驢,四肢健碩,膘肥體壯的樣子,也許因為我是個孩子,就覺得那頭驢特別的高大威猛,于是,我總離它遠遠的。
因為爸爸媽媽都在鎮(zhèn)里上班,一般壓碾子的活就靠奶奶帶領著我和哥哥,奶奶是舊社會過來的人,有著一雙被裹過的小腳,走起路來一搖一擺,不平穩(wěn)不說,速度也不會很快。
記得那個時候,總是奶奶指揮哥哥把那頭豆青色的毛驢套在碾桿上,然后將要磨的糧食均勻地沿碾盤灑成一個圓環(huán),剩下的活就是我的了,我要追著不停滾動的碾滾把壓散了的糧食再聚在一起,還要把壓成餅狀的打散劃開。
一般這個時候奶奶就會走出碾道,坐在老柳樹下和村人拉一拉閑嗑,或是卷一支長長的老旱煙深深地吸著。
我看著碾道上的毛驢,它腳下生風,呼呼地走著,由于它的眼睛被一塊遮光的眼罩蒙著,所以它大概不會知道它僅僅是圍著一個直徑不足兩米的碾子在轉(zhuǎn)圈,而是以為自己正走在一條光明大道上,同主人一道奔向美好前程。
這樣想的時候,我往往會為毛驢鳴不平,怎能因為它不能思索、沒有語言就忽視它的痛苦和欲望呢?
于是,我總要在奶奶不在時,讓它停下來,將一些帶殼的糧食送給它吃,我不敢給磨好的,怕它的嘴因為沾上擦不掉的面粉,而遭到奶奶的責罵。
因為毛驢的眼睛被蒙著,所以我看不清它的表情,但我發(fā)現(xiàn)它在吃著我偷著送給它的谷物時,耳朵會有節(jié)奏的一下一下擺動,那大概就是對我的感激吧。
那一次,奶奶指揮哥哥把毛驢套好,把要磨的玉米灑在碾盤上,正準備去柳樹下吸煙,一位鄰家老奶奶匆匆跑來說她的孫子犯了抽瘋病。
奶奶來不及多說什么,抖著三寸金蓮,和那位老奶奶風一樣的跑走了。
我手里拿著一把笤帚緊緊跟在腳下生風的毛驢后面,圍著碾盤追趕著流逝的童年,研磨著童年里的快樂、苦澀和揮之不去的淡淡的無可名狀的憂傷。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玉米已經(jīng)變成了細細的面粉,我也學著奶奶的樣子,用篩子一遍遍篩過。
這時,我發(fā)現(xiàn)細密的汗珠一顆顆結滿了毛驢耳邊的毛尖,一絲隱痛也沿著我的腳跟慢慢向小腿漫沿。
可是,哥哥去了哪里?
奶奶為何還不回來?
突然,一個大膽的決定涌上心頭,我要將玉米面收好,把毛驢卸下,獨自一個人回家。
這個念頭一旦形成,我就被它鼓舞得臉紅心跳,我覺得我一定能做到,因為每次我看見哥哥牽著它,它都像被孫悟空降服的白龍馬,再說了,我總是偷偷地給它糧食吃,吃人嘴短,我這么尊重它的勞動、尊重它作為一個驢的欲望,難道它就這么不盡人情地不允許我牽嗎?
于是,我收好了糧食,把毛驢從碾子上卸下來,但是我沒給它摘掉眼罩,因為當時我只是比它高出才一頭啊,對于一個小女孩,牽這么大的一頭驢,總免不了心有戚戚焉。
我將玉米面的袋子放在驢的背上,一手牽著它,一手拿著笤帚和篩子,盡管心里在打鼓,但是面不露一點怯色,雄糾糾一路走來,就像得勝歸來的將軍。
一縷風吹過,不知名的鳥兒在柳樹上清脆地叫著,分明感覺手上的韁繩猛地一緊,我看見驢的兩只耳朵立了起來,緊接著,它一聲長鳴,兩只前蹄就離開了地面,玉米面的袋子掉在了地上,我也被甩在了一邊。
它不停地嘶鳴,不停地咆哮,但是它僅限在原地轉(zhuǎn)圈,因為那個眼罩的原因,它不敢向前邁步。
我坐在地上,回望著陽光下的碾道,回味著碾道里的碾子,看時光如水,靜靜地流過我的童年,悄悄流入我生命的長河。
二、風車扇不走的記憶
碾道里除了碾子還有一架風車,一米五高、半米寬、兩米長的樣子,風車的一端安著一個木制風扇,另一端的上方是一個四邊形的漏斗,漏斗的底部是一塊可抽動的木板,風車的下方有一個出糧口,側面則是出谷糠和雜物的口。
當人們把糧食放進漏斗、抽動木板的同時,搖動木風扇,就會把糧食中的谷糠、比較輕的雜物吹開。
風車的結構看起來很簡單,可不是一般人能操作得好的,風扇轉(zhuǎn)動的速度和漏斗擋板抽開的幅度均有說道,如果控制不好,不是糧食吹不干凈,就是把糧食吹進了糠里。
最開始接觸風車的時候,我總是異想天開地認為它里面坐著一個老爺爺,手里拿著一把扇子在幫人們扇糧食。
我想看看老爺爺長得什么模樣,我想問問他成年累月坐在那里會不會累?
隨著年齡增長,我漸漸明白了風車的原理,更感慨勞動人民的聰明才智和非凡的創(chuàng)造力,更感謝風車為人們的生活帶來的方便。
每逢碾磨糧食,我總是懷著十分虔誠的心情靜靜地站在風車旁,看奶奶把糧食倒進漏斗,看奶奶搖動風扇,看糧食汩汩如水從出糧口流入口袋。
一般這個時候,豆青色的毛驢已經(jīng)被從碾桿上卸下來拴在了碾道門口邊的老柳樹上,它在那里不停地眨動被蒙花了的眼,晃動著腦袋打著響鼻。
而碾道里除了風扇轉(zhuǎn)動的聲音和糧食流入口袋的刷刷聲,一切都歸于靜止,風從“百頁窗”走進來,輕扶我和奶奶被飛揚的面粉粘白了的眉毛和頭發(fā),陽光悄悄伸長了腿一下一下踢踏著空氣中的塵?!?p> 我一時恍惚,覺得自己在這架老風車前站了一個世紀,而一百年的光陰就在風扇的轉(zhuǎn)動中悄悄流去。
那個時候,物資還相對匱乏,國家干部吃商品糧,每月每人定量供應糧食28斤,重體力勞動者35斤。
那個時候,能上碾道用風車扇糧食的基本上都是有農(nóng)田的農(nóng)民,因為農(nóng)村實行了生產(chǎn)責任制,勤勞肯干的農(nóng)民手中都有余糧,所以相對于吃商品糧的,農(nóng)民在吃糧這方面就有了那么一點點優(yōu)越感。
我的母親是師范畢業(yè)生,剛剛參加工作就趕上精簡機構,回鄉(xiāng)務農(nóng)后又回鎮(zhèn)上的學校代課,于是母親和我們兄弟幾個還有奶奶都有農(nóng)田,于是我們家每年都有多余的糧食。
于是我就有機會經(jīng)常和奶奶去搖那扇我十分喜歡的老風車。
這似乎是精簡機構帶給我們家唯一的好處。
老風車是我童年單調(diào)孤寂生活中的一個玩伴,沒有人在碾道碾磨糧食的時候,我總會一個人站在老風車邊上,靜靜地觀察它的結構,琢磨它為什么能把糧食和糠分開,更多的時候是脫下衣服兜來沙土裝滿漏斗,學著大人的樣子慢慢抽開抽板,風一樣搖動風扇的搖柄,在滿屋塵土飛揚中,感受著大人一樣收獲的快樂。
那是深冬的一個傍晚,父親從單位回來匆匆裝了一袋小米放在自行車上,我悄悄跟在行蹤詭異的父親后面,看他徑直走向了碾道,走近了風車,我不知道父親要干什么,那袋米是我和奶奶碾磨的,并且已經(jīng)用風車風過了,他還要干什么呢?
我看見父親把米倒進漏斗,抽開抽板,搖動風扇,我看見父親一臉的無奈和無助,我看見西下的夕陽穿過“百頁窗”,和我一樣傻傻地看著父親。
晚上,我庠裝睡著,聽父親和母親說,要把這袋米送給一個旗里管事的人,說是因為落實政策母親可以恢復工職,說是因為那個人一直不給辦手續(xù),說是如果送了這袋在吃商品人的眼里十分金貴的小米就有可能把事情辦成。
那一夜,小小的我失眠了,我知道大人的世界里有很多我們小孩子理解不了的東西,但是我不明白為什么老風車要把那袋已經(jīng)吹得十分干凈的小米要再吹一遍呢?
我不明白為什么按政策可以恢復的工職為什么還要送一袋小米呢?
我不明白就是不偷著給豆青驢米吃它也一樣任勞任怨,可那個手里有權的人卻為什么非要吃一袋小米呢?
陽光再一次升起,大地一片蒼茫。
農(nóng)人開始了一天的忙碌,世界還是原來的樣子。
可,我的世界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自那一天起,我變得和自己年齡極不相符的抑郁、多疑、孤僻而多愁善感。
我拒絕去碾道,我不想再看一眼曾經(jīng)心愛的老風車,我努力把童年所有與風車與碾道相關的記憶變成沙,沉在歲月那條河流的深處,以便讓河水保持它應有的清亮。
三、村部門前的老水井
村部前面有一口老水井,四根粗壯的木棍架起一個老得掉了牙的轤轆,被手磨得油光錚亮的轤轆把甩出一個與其身份極不相符的十分優(yōu)雅的彎,驕傲地橫陳在井口上面。
井水清亮甘冽,夏天的時候喝上一口剛剛從井里提上來的水,那份滋潤、那份清亮、那份愜意,真的是無法說得清的。
村莊共有二十幾戶居民,每天早晨,人們都會在水井旁排起長隊,一邊拉扯著家常里短、奇聞異事,一邊等著排到自己提水。
村莊的早晨一般就從水井旁延伸開去,演變?yōu)槌栂碌难U裊飲煙,張揚在寬廣無垠的藍天下。
井水不深,但無論春夏秋冬,干旱多雨,它從未干涸過,井里的水一直保持一個固有的平面,像一位飽經(jīng)滄桑的老者,以處變不驚的心態(tài)面對著云云眾生。
唐山地震的第二年,學校成立了地震預測小組,哥哥被選為小組成員,于是,他在指導老師的幫助下自制了一個井水表平面測試議,就是在一個木板上固定上一大塊鐵,再拴上一根足夠長的繩子,每天放學把這個木板放進井里,測一測井水的表面是否有上升和下降的變化,來觀測地震。
現(xiàn)在想來,這個試驗簡直幼稚得可笑,可在當時,哥哥卻十分神圣地執(zhí)行著,我則像個小尾巴一樣跟在哥哥的后面,看他把木塊放進井里,看他趴在井邊觀察木塊入水后的深度。
趕上哥哥心情好的時候,他會抓牢我的衣角,讓我在井邊探頭看一看井里的水,看一看水中的藍天和藍天上飄動的白云。
那種感覺太美妙了,從天看井和從井里看天真的是完全不相同的兩個概念,那時我就覺得做為人類遠比井下的青蛙幸福得多也理智得多。
水井在村里人的心目中是圣潔的,它不允許任何人來污染和損壞,特別是小孩子,是絕對不能一個人去水井邊,現(xiàn)在想來,可能除了維護水井的圣潔,更多的是出于安全的考慮。
那個時候,村里有一部電話,就放在村部,是一部老式手搖電話,電話的搖把和水井的轤轆把有些相似。
電話由一個說話有些磕吧的五十多歲的一個老光棍看守,村里人管他叫吳嗑吧,我們小孩子就叫他嗑吧大爺,他從來不忌諱這個叫法,每每有人喊他,他總會十分熱情而嗑吧地回答:干……干啥呀?
那個時候,打電話不是播號,而是搖動搖柄,鎮(zhèn)里有個交換臺,那里有個接線員,接線員會把村里的電話轉(zhuǎn)出去,至于怎么轉(zhuǎn)一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弄太清楚。
磕吧大爺看電話的同時也看著水井,而且十分盡職盡責,凡有小孩子來水井邊玩,他總會一路奔跑過來,大呼孩子的小名,指天劃地地將小孩嚇走。
貧寒的生活沒有什么玩具,孤寂的村莊生活總是讓小孩子們生發(fā)出奇思妙想。
于是,大家合伙以愚弄嗑吧大爺為樂趣。
磕吧大爺因為是光棍,村里讓他看電話其實是在照顧他,他雖然嘴上磕吧,心里確明鏡一樣清楚,他感念村干部對他的好,感念村里人對他的寬厚,于是越發(fā)盡職盡責,把看電話看成了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使命,除了村干部或是誰家里真的有急事,任何人是不得接近電話一步的。
村里的孩子們就串通好了,藏在村部門口等磕吧大爺去井邊打水,看他把水桶就快搖上井邊時,突然大喊,磕吧大爺,誰誰誰在搖你的電話呢!
磕吧大爺立馬放下已經(jīng)快到井邊的水桶,猛轉(zhuǎn)身向村部沖去,這個時候,轤轆就會帶著沉重的水桶一路呼嘯沖進水井的深處。
等磕吧大爺發(fā)現(xiàn)受愚弄返回水井邊時,水桶已經(jīng)在井底變得三扁不圓了。
冬天的水井周圍結滿了厚厚的冰,井口也因布滿了冰溜子而變細,這個時候,人們總會十分小心地提水,以防井面更滑,井口更小。
過年的時候,人們還會為轤轆貼上春聯(lián),找書法好的人寫上“金泉玉液”四個大字。
村里的人圍著水井過著他們樸素而充滿快樂的日子,老水井以它清冽甘甜的付出滋養(yǎng)了一代又一代村里人。
長大后,好多村里人都走向了城市喝上了自來水、礦泉水,就是留在村里的人也早已不喝老水井里的水了。
老水井靜靜地立在村部門口,那個曾經(jīng)驕傲地翹著尾巴的搖把也失去了昔日的光彩,像母親流盡乳汁的干癟的**,任時光洗滌,品歲月滄桑。
好久沒再回故鄉(xiāng),據(jù)說曾經(jīng)的碾道已經(jīng)拆除,那個曾經(jīng)為村人磨米磨面的老石碾也不知了去向,風車成了一堆朽木化做了村頭一縷曾經(jīng)的炊煙。
而那口老水井,承載了過多童年的快樂、憂傷,靜靜的、悄悄的立在記憶的深處……
感謝童年,賦予我美好的記憶,感謝歲月,給了我們足夠從容的時空,讓我們成長和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