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塵動了動,睜開眼睛,還沒來得及看清周圍的狀況,就聽到一個清脆悅耳的女聲從耳邊遠(yuǎn)去,直叫道。
“娘,娘,快來呀,醒了,大嫂她醒了?!?p> 呃,大嫂?
蘭塵的嘴角抖了兩下,這稱呼應(yīng)該跟她沒關(guān)系吧。
不過,這是哪里?
灰色的、屋脊上有著瓦當(dāng)和獸頭、以青磚鋪地的平房,四角的小亭邊竹葉蕭蕭,還有一幅風(fēng)神頗為俊秀的字畫掛在那種古老的向外推上去的木窗邊的墻壁上,至于窗上那層白色的,有著古雅花紋的東西……怎么看都無法認(rèn)為那是玻璃!蘭塵正納悶著,說話聲伴著兩個人的腳步向這邊過來。
“你這孩子,那大嫂醒了,你叫兩聲我就能聽到,哪里要你丟下才醒來的人不管,特地跑去叫娘的?真不懂事!明年可就到你及笈的年紀(jì)了,還這個樣子,讓娘怎么放心!”
是個年長的女人的聲音,有點嗔怪,卻更多寵溺的語氣,語調(diào)中給人沉穩(wěn)的感覺,像是那種主持著一個大家庭的女性。
已經(jīng)從床上坐起來的蘭塵循聲望去,已近黃昏,窗外,古代造型的房屋在日影下映入眼簾,相襯的還有兩個穿著古裝片里那種平民服飾的人正走向這邊,一位是盤髻的中年女性,一位是梳著漂亮古典發(fā)型的小女生。
果然大理的山水更養(yǎng)人么?蘭塵掩不住驚嘆,這女孩估計才十五歲吧,可那清麗無雙的容貌,那雪膚烏發(fā),那雙秋日長空般清亮?xí)邕h(yuǎn)的眼睛,真正是當(dāng)?shù)闷稹敖^代有佳人”的稱贊了。尤其小美女此刻拉著那女人的胳膊,神態(tài)間微帶撒嬌的模樣更惹人憐,怕是就算此刻誰有沖天怒火,也消得下去的。
“娘,人家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嘛,只好趕快去叫娘來啊?!?p> “那你以后嫁人了,有個什么事兒,是不是也要等著娘過來?”
“哎呀,娘——”
小美女嬌羞地甩著女人的胳膊,撒著嬌輕輕把女人推進(jìn)屋,才發(fā)現(xiàn)蘭塵正呆呆地看著她們。那女人緊走兩步,笑著對蘭塵道。
“你終于醒了呀,大嫂,怎么樣?哪里還不舒服嗎?”
蘭塵的嘴角一陣抽搐,望著面前這個面露關(guān)切之色的女人,頓時無語。
大嫂?為什么這個稱呼會落在她頭上?蘭塵真的不明白,她好像不顯老吧,雖然二十六歲的人卻還常常被當(dāng)作高中生也說不過去,但昨兒才被人這么說,今天就成“大嫂”級別,這也太……太讓人想吐一把血了!
女人誰不想年輕點!
“綠岫,快去倒杯水來?!?p> 那中年婦女見蘭塵不說話,臉色卻似黑云罩頂般難看,也不知她是沒清醒,還是干渴得說不出話來,趕緊先叫女兒倒了杯水遞到蘭塵面前。
看到這水,蘭塵才覺得渴了。她看看那女人,想來是自己掉進(jìn)河里后被附近村子里的人救了吧。看這房子的建筑、裝飾和人們的著裝、語言,復(fù)古得還真徹底,讓她滿不自在一把的。
是影視城,還是民俗村?服務(wù)業(yè)的觸角越來越可怕了。
“謝謝!”
想歸想,當(dāng)下,蘭塵還是非常誠懇地笑著謝了這對母女,接過小美女禮貌地雙手奉上的那杯水。青花的瓷杯,水盛在里面,看起來和實際上都十分清冽,蘭塵喝得很舒服。
“怎么樣,好些了嗎?”
女人遞過一條打濕的巾子,示意蘭塵擦擦臉。摸著那巾子不柔軟的布料質(zhì)感,遲疑一下,蘭塵彈去腦門上冒出的冷汗,笑著在臉上隨便抹了抹,點頭道。
“我好多了,謝謝你們救了我。”
“不客氣,你沒事就好?!?p> 瞧著女人熱忱的笑容,蘭塵帶著微笑略頓一下,道。
“請問,您貴姓???”
“我夫家姓馮,你就叫我馮大嬸吧。”女人在床邊坐下,拉過不時覷眼好奇地看著蘭塵的小女孩來,“這是我女兒綠岫。今天早上,我們從我娘家回來的時候,就是綠岫看到你昏倒在河邊的。大嫂,你怎么會獨個兒倒在那荒郊野地的呢?聽口音,你好像不是本地人?!?p> 早上?怪了,她好像是中午才落水的啊,難道已經(jīng)過去一天了么?慘了,怕是誤了火車了,上帝,臥鋪票好貴的??!
“不好意思,請問今天星期幾?已經(jīng)是周日了嗎?”
“?。啃恰??周日?大嫂,你說的是什么意思?”
看那母女倆一頭霧水的樣子,蘭塵反倒不知怎么接著問這種太過于日?;膯栴}了。決定還是暫不追究這些枝枝末末的東西,她笑道。
“那個,馮大嬸,我還沒結(jié)婚呢,您還是叫我的名字吧。我叫蘭塵,是來大理的游客,中午在河邊休息的時候,被蛇嚇得掉進(jìn)水里了,又不會游泳,結(jié)果就昏了過去,真是多謝你們的救命之恩。”
馮大嬸微微一愣,轉(zhuǎn)而笑道。
“是這樣啊,我看你盤著發(fā)髻,還以為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呢,原來還是個大姑娘家。恕罪,恕罪呀。那你家在哪兒呢?我好叫人接你回去?!?p> ……不是說了是游客嗎?
“沒關(guān)系,大嬸,我就住在大理市的賓館里,您只用告訴我怎么打車去城里就行了。現(xiàn)在應(yīng)該有五點了吧,不知道這邊的車多不多?”
蘭塵看看屋外愈來愈濃的黃昏天色,還好她今天轉(zhuǎn)得不遠(yuǎn),仍在大理市的范圍內(nèi),這會兒攔車應(yīng)該很容易。
“你要去城里?”
馮大嬸在疑惑之后,顯得很吃驚。
“是啊,其實我原本預(yù)定了二號晚上的火車回家的,現(xiàn)在攔輛出租車過去賓館,應(yīng)該還趕得上今晚的,希望有臥鋪票可以補(bǔ)啊?!?p> “誒?火車、出……出租車?”馮大嬸皺皺眉,疑惑地看看蘭塵,再瞧一眼天色,遲疑道,“蘭塵姑娘,你說的我聽不明白,不過你是急著要去哪里呀?要說城里,我們馮家莊離昌平縣城倒是不遠(yuǎn),你這會兒趕去,天黑關(guān)城門之前倒還可以趕到,但離淥州城可有好幾十里路呢,別說這會兒莊里沒馬車要進(jìn)城,就算有,也不會揀在這時候去呀,夜路可不好走?!?p> 現(xiàn)在輪到蘭塵皺眉了——馬?車?她是說馬車?
老天,這到底是哪位“超級古代粉絲”開發(fā)的旅游景點啊,還是懷舊同好俱樂部?不用模擬得這么逼真吧——毒癮重得神仙也救不了了!
“不好意思,大嬸,請問您這馮家莊是屬于哪個縣?淥州城,那是什么地方?我想去的是大理,大理市區(qū)呀?!?p> “我們馮家莊是昌平縣東邊的一個村子,淥州城在馮家莊的南邊兒,姑娘難道不知道淥州城么?這可是我們昭國第二大的城市哩,至于你說的大理,我沒出過遠(yuǎn)門兒,卻是沒聽說過?!?p> 馮大嬸的話說得十分明白,那認(rèn)真的表情這時才讓蘭塵一陣心驚。一條小河而已,她能漂多遠(yuǎn)?總出不了云南這么大塊地兒,所以不可能有人沒聽說過大理的,反倒是她,什么昌平縣,什么淥州城,見鬼!旅游地圖上可沒有這些字眼,還有那啥——昭國?
以她優(yōu)良的地理成績和歷史學(xué)位證書為憑,這個叫做“昭國”的東西絕對不是地球上的產(chǎn)品,絕對!
大概是看到蘭塵的臉色變得很難看,馮大嬸急忙安慰道。
“別急,姑娘,要不我去幫你問問莊上的白先生吧,他連我們昭國北邊的燕國和南邊的楠國都去過,也許知道那大理在哪兒?”
這番話說出來卻只能是讓蘭塵狠狠掐住自己的手背,肉被擰緊的鈍痛立時傳來,都說疼能讓人從噩夢里清醒的,但眼前所有的古風(fēng)物件連一絲恍都沒有,真實得讓人恐怖??粗鵀樗呐e動吃了一驚的馮大嬸和綠岫,那身釵裙裝扮對蘭塵來說,此時已是分外刺眼,憂慮地輕搖著她胳膊的那只手上傳來的溫度似乎要灼人一般,蘭塵只覺得自己連皺眉的力氣都沒有了。
好一會兒,她才緩緩掃視著屋內(nèi)的擺設(shè):朱紅漆的雕花木床,床邊懸著的淡綠紗帳上繡著精致花草,碧色中國結(jié)長長的絲絳飄逸地垂下來,與那青蓮花綻放的棉質(zhì)床單相映出簡單而優(yōu)雅的閨房韻味,幾枝粗細(xì)不等的毛筆掛在對面窗前那張書桌的筆架上,硯臺、筆洗等文具過去,一摞微卷的線編書籍靜靜躺在昏黃的光里,書桌那邊的墻上掛著一幅山水,畫上題的詩是蘭塵未讀過的,而這邊靠墻的木柜式樣古老卻十分精致,甚至還有門邊那個放了一只小木盆的雕花木架子,蘭塵記得那東西,她很小的時候,在老家奶奶的房里見過。
——到底怎么回事?
蘭塵突然掀開薄被,從床上猛地起來,幾步竄到門口。
門外,是一個平整的小院,房屋式樣果然是那平和卻刺眼的古風(fēng),一缸蓮花搖搖曳曳地盛開在窗下,幾縷炊煙從屋脊那邊優(yōu)雅地升起,傍晚的風(fēng)帶來泥土的清香、犬吠與女人們絮絮的說話聲。
“桂嫂,你去看看大伙兒都回來了沒有?我飯都做好了?!?p> “馬上就到。才出去看的,正走到前邊那塘上,三弟也剛好回來。”
“哦,他們今天下學(xué)倒早?!?p> “是啊。學(xué)得好的話,白先生就會早點讓他們回來。”
“這樣啊——誒,對了,你說白先生那么有學(xué)問,今年咱們莊上能不能出個狀元爺呀?”
“嘻嘻,不會的啦,至少今年不會有。咱們莊上的這些讀書人,得先考中秀才,然后去州里考上舉人,最后才能去京城皇帝老爺那兒考狀元哩。整個昭國三年才出一個狀元,哪兒那么容易???”
“嘖嘖嘖,這么難!怪不得戲上唱的狀元爺顛來倒去都只有那么幾個!”
“哈哈哈哈,說得是??!”
“你也別笑,看你家老三那么聰明,沒準(zhǔn)兒明兒還真中個狀元回來,哎呀,那可有光了,嘖嘖,別給你娘帶個公主媳婦回來伺候?!?p> “喲,那可好吶,我娘真打扮起來,別說,肯定跟那個將軍夫人一樣威風(fēng)?!?p> ……
“姑娘?”
……
“蘭姑娘,你、你怎么啦?”
……
馮大嬸的聲音清晰地傳來,蘭塵蒼白的臉色、急促的呼吸似乎是嚇到她們了,連忙把她扶回床上。而她,現(xiàn)在是真的一點力氣都沒有。
……不會是那樣吧,怎么可能?那種無稽的事!那種——沒天理的事!
夠了,真是夠了,漫畫、小說,她已經(jīng)很久沒看了。日沒所思,夜里做什么鬼夢啊,快給我醒過來啦!
頭開始有一絲的抽痛,蘭塵抬手使勁兒地捏著額角,幾乎控制不住地想呻吟出來。一片壓抑的靜默中,屋外傳來男人們的說話聲,馮大嬸站起來。
“姑娘,我公公他們回來了,你先歇著,有什么事兒吩咐綠岫一聲就行。綠岫,好好在這兒陪著蘭姑娘,知道嗎?”
“知道了,娘?!?p> “哦,還有啊,蘭姑娘,看你想吃些什么,就讓綠岫來告訴我,莊戶人家雖說粗茶淡飯的,好歹也能為客人準(zhǔn)備幾樣新鮮菜,你千萬別客氣。”
“……”
“蘭姑娘?呃——你也別太心急,事情真要不好的話,急也沒用,總得慢慢摸清楚才是,你且先放寬心在我家住著。”
“——謝謝,真不好意思了?!?p> “娘,你放心,我會照顧好這位姐姐的,你快去招呼爺爺、爹和哥哥們吧?!?p> 軟軟的聲音有著說不出的甜美,一如那絕世容顏般都深受了上天的眷顧,綠岫溫順地送母親出去。再轉(zhuǎn)身,那奇怪的姐姐正看著她,直直的眼神看得綠岫有點羞澀了。
蘭塵收回目光,笑著對小美人招招手,示意她坐到床邊來,同時,蘭塵也看到了自己身上的衣服。
看式樣也知道,這不是她的衣服!
不是她應(yīng)該在日常生活中會見到的衣服!
蘭塵無意識地低頭扯著衣襟,再看看綠岫,一時理不清該從何問起。倒是綠岫見她這樣,便指著床邊的矮柜道。
“這是我大嫂的衣服,都沒有穿過的。姐姐你的東西在那里,衣服娘本來想讓人拿去洗的,可是姐姐的物事……嗯,有些特別,我們擔(dān)心弄壞了,所以還是給姐姐你放在這兒了。”
蘭塵猛地轉(zhuǎn)身看去,卻見矮柜上只放了一根簪子、幾枚水鉆發(fā)夾和簡單的白色T裇與長褲。精美的鳳尾簪顯得跟這屋子的氛圍特別契合,那是她前兩天在大理一家銀器店里買的,今日才拿來盤起青絲。
簪子么,馮大嬸頭上也有,特別的是那套衣服?呵!
“不好意思,麻煩你們了?!?p> “別這么說,我們沒做什么的,姐姐不必客氣。”
“呃,那個,你們發(fā)現(xiàn)我的時候,我身邊還有什么別的東西嗎?”
“沒有什么了,姐姐那時就倒在草叢里,并沒有穿鞋襪,連身上的衣服,也只有這套,沒有外衣?!?p> “……哦,這樣啊?!?p> 扯著嘴角,蘭塵哂然一笑。她明白綠岫口中外衣的意思,相比這對母女的長裙穿著來看,她那身短袖T裇加長褲的穿著,的確不像外衣。
而她現(xiàn)在所處的,大概也不是跌進(jìn)水里之前的那個世界了。不曉得是什么年代,不曉得是什么地方,但淥州城、昭國、燕國、楠國?
呵,應(yīng)該是傳說中的異世界吧。
可惜,實實在在的古代,一點都不值得向往!
突然綻放在蘭塵唇角的那個帶著嘲諷意味的苦澀笑容牽動了綠岫,長這么大,她從未看過有人會這么笑——雖然唇彎著,雖然嗓子里發(fā)出的確實是笑聲,但那雙眼睛里仿佛蓄著濃厚的灰霧,重得連這盛夏的烈日都驅(qū)不散似的!
因為對蘭塵一無所知,而且察覺到蘭塵看著周邊一切的眼神里有著赤裸裸的陌生與拒絕。綠岫抿了抿嘴唇,微笑著扯起話題。
“姐姐,你說的大理,是在昭國的南邊,還是北邊呢?”
“???”蘭塵微微愣一下,隨口道:“哦,南邊吧,南邊。”
捕捉到她言語中那個嘆詞的綠岫眨了眨美麗的眼睛,看著蘭塵,眸子里不再僅僅是關(guān)切,有一份小心的審視在里面。
她記得,中午請白先生來為這位始終昏迷不醒的蘭姐姐看診的時候,白先生的表情曾有絲審慎,末了還叮囑若是醒了,一定要通知先生的。
如今看來,這個叫蘭塵的人,她說的話也很奇怪。
“很遠(yuǎn)嗎?”
“……是啊,很遠(yuǎn),太遠(yuǎn)了。”
“那是姐姐的故鄉(xiāng)么?”
“唔?!?p> 蘭塵言語含糊,有意,或者無意。
狀況來得太突然了,完全不給人準(zhǔn)備的空隙,莫名其妙地就處在這樣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里,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沒有。
那她要……她要怎么活下去?
“——姐姐,你怎么了?臉色好難看呢?!?p> 綠岫坐在床的那頭,關(guān)心地問。
“沒什么,我沒事,只是有點頭疼罷了。”蘭塵笑一笑,再度環(huán)視周圍,“這是你的房間嗎?”
“是的?!?p> “布置得非常雅致呢!”蘭塵抬手撫著紗帳上垂下的絲絳,溫然笑道,“這個中……這個結(jié)編得真漂亮,我喜歡。你的手真巧!”
小姑娘笑彎了極好看的眉,卻又不好意思道。
“哪里,姐姐過獎了?!?p> “你叫綠岫,是綠色的綠,衣袖的袖么?”
“不,是山由岫?!?p> “取自綠意滿山谷之意嗎?呵,很有韻味呢!”
不曉得是不是蘭塵的稱贊過于直接了,那溫和而淡遠(yuǎn)的輕淺笑容讓綠岫不禁眼角斜飛,瞟了墻上掛著的那首詩一眼,眉梢染上笑意。又想起什么似的頓一頓,收了那笑容里的緋紅,道。
“不知姐姐的名字是哪兩個字?”
“我的名字啊……哦,蘭花的蘭,塵埃的塵,蘭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