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亂想著那些有的沒的,蘭塵掃完了翡園,跟管事大娘打過招呼,回屋拿了些銅錢就出了蘇府。
她們這些最下等的粗使丫鬟,最大的好處就是比較自由,只要分內(nèi)的工作做好了,一個月可以有幾次上街的機會。
淥州文具店的位置,蘭塵早已熟悉,她沒急著去買筆墨,在蘇府呆久了,偶爾出來看看這繁華的街市,也是種消遣。在現(xiàn)代就是這樣了,蘭塵總不太喜歡去問價格、試衣服之類的,她更樂于獨自在琳瑯滿目的商品中穿行,最后拿上自己選擇的東西,直接付錢走人。
豐富的物資是讓人安心的??v使自己不是富貴之人,但當一個社會擁有足夠多的產(chǎn)品供應時,這往往意味著社會的安定。對普通的人群而言,沒有什么比安定更重要。
蘭塵會這么想并不是悲天憫人,只是有點推己及人罷了。雖然她沒經(jīng)歷過亂世,但也許是骨子里還繼承了祖先們顛沛流離的那份悲哀的記憶吧,“戰(zhàn)亂”這個詞,每每會讓她毛骨悚然。
五千年歷史,其實只刻下了十個字:寧為太平犬,不做亂離人。
——今日閑逛,又發(fā)現(xiàn)了一點驚喜。
在淥州最繁華,這也意味著是最喧鬧的錦繡街上,竟有古色古香的紙傘韻味悠長,尤其那傘面上繪了些香花幽草、遠山煙樹,襯著幾句小詩,尤其顯得雅致,讓人不禁想起斷橋邊多情的白娘子。
蘭塵慢下腳步,看著那些撐開在路邊臺階上的紙傘,不覺溫柔地微笑起來。老板是個有幾分書香氣的人,瞧見有人欣賞,也不上前推銷,只在旁邊靜靜坐著,街市的喧嚷似遠似近。
可是,早已沒有了撐一柄紙傘的背景。這個世界雖然正該在蕭蕭煙雨里醞釀詩情畫意,但那不屬于蘭塵,亭臺樓閣、煙柳畫橋,這都需要有足夠的生存資本,以及如夢的相遇與刻骨銘心的別離。
而蘭塵,既沒有,也拒絕。
一個粗魯?shù)哪新曂蝗粋鱽?,打斷了市集上平和的熱鬧,和蘭塵眉梢那抹略帶煙雨色的淡遠。
“哎唷,姑娘,到本公子家去歇歇吧?看你疼的這樣兒,看這小臉兒白得,哎呀呀,叫人好心疼哪,哈哈哈哈!”
一聽就知道是那種最不入流的紈绔子弟公然調(diào)戲街上漂亮女孩子的戲碼,還伴著惡奴們陣陣諂媚的笑聲,完全破壞了蘭塵剛才所陶醉的氣氛。她皺皺眉,抬頭望去。
沒多遠的路中央,一個肥得十分讓人想踩,但總惡心地覺得會臟了你鞋子的年輕男人正垂涎地盯著面前的女生。肥男的服飾很是華麗,又披金戴玉地整得光燦燦的,只是爛泥又怎么扶得上墻?
可惜了那身綢緞上繡女們的心血。
“那是新來的淥州刺史的兒子,整天就會在街上鬼混,有點容貌的姑娘都不敢出門了,今兒這姑娘……怕是免不了一番羞辱的?!?p> 賣傘的老板滿臉憤懣,卻只敢無奈地低聲抱怨,周圍的人大概早已知道這爛泥的身份,低著頭匆匆閃過。被截住的姑娘躲在一個中年女人身后,那女人狠狠拍開肥男伸向姑娘的手。
“光天化日的,你也不怕被老天爺剁了爪子?”
“老女人,給我滾?!?p> 肥男縮回手,怒氣沖沖地吼著,他身邊的兩三個惡奴立刻上前推搡著那中年女人。蘭塵這才看清,那竟是馮家莊的馮大嬸和綠岫。
第一反應是自己該上去幫她們,但是腿并沒有邁出去,因為腦子里同時漫上來的念頭并不止這個。
她最清楚自己其實也不過是個弱女子,尤其是在這個世界里,她更是什么都沒有,無權(quán)無勢,沖上去又如何?對方是這淥州刺史的兒子,囂張了這么久都沒人管,可知是被縱容著。況且古代人命賤如草芥,“尊嚴”這個詞,是你即使付出了生命,也不會得到承認的。所以自己就算去了,一定救不了綠岫,一定也會被牽連……
心里有一根刺苦澀地梗著,蘭塵這一刻無比鄙視自己,可是她克制不了自己不那么想。
真是卑劣呵,當初若非綠岫母女相救,誰知自己會遇到怎樣可怕的事?
“喂,姑娘,姑娘,你……”
賣傘的老板看蘭塵盯著那肥男方向莫名地苦笑幾下,便咬咬牙快步朝那肥男走去。他擔心地叫了兩聲,最終還是沉默了。
在傘后的酒樓上,一名氣宇軒昂的男子不知何時靠著二樓的欄桿,端一杯酒,嘴角帶笑地看著蘭塵。
“小姐,小姐!”蘭塵急切的呼喚聲在她沖到綠岫面前時變成厲聲斥責,“你們干什么?放肆!”
她打掉一個惡奴抓著綠岫的手,揮手給了另一個扯著馮大嬸胳膊的惡奴一記響亮的耳光,橫目狠狠地掃過幾人,怒道,“給我退下!無禮的東西,我們小姐是你們這等奴才碰得的嗎?”
這招先聲奪人讓惡奴們面面相覷,膽怯地退開了一步。蘭塵便趕緊轉(zhuǎn)身小心地拍拍綠岫的衣服,似乎是嫌剛才那些惡奴的手弄臟了綠岫那身碧色羅衫般,同時她戒慎戒恐地向綠岫俯身行禮,顫聲道。
“小姐,對不起,都是奴婢的疏忽,奴婢只顧著查驗那些要送給蘇家諸位夫人小姐們的禮品,忘了叮囑碼頭上雜亂,竟然讓丫頭們跟丟了小姐。奴婢罪該萬死,請小姐責罰?!?p> “……蘭姐姐……”
綠岫一時還沒明白,但她這聲音叫得軟軟的,配上美人蒼白的臉色,在旁人看來,倒像極了被嚇壞的大家小姐。馮大嬸迅速反應過來,從前見識過的那個從京城回來的本家大將軍家的派頭,這會兒正好用上。
“好了,蘭姑娘,這里不是說話的地兒。小姐的腳扭傷了,我們快走?!?p> “扭傷——”
蘭塵滿臉驚惶,雙手直發(fā)抖,她害怕地看向馮大嬸。
“這、這可怎么向夫人交代?夫人、夫人會”
“那我先去叫頂轎子過來,這大街上人多,嬤嬤你快帶著小姐退到那房檐下去,小心街上這伙兒混人的濁氣熏著小姐?!?p> 蘭塵這么說著,便和馮大嬸一道扶起綠岫要往旁邊去。那肥男這時回過神來,感覺看蘭塵這架勢,再看看已經(jīng)優(yōu)雅地站直了身體,頭側(cè)向一邊,臉色雖白,卻神情冷靜而矜貴的綠岫,心內(nèi)有些發(fā)怵??峙抡娌皇菍こH思业呐?,但又不太甘心,如此絕色佳人,錯過真是太可惜了。
想了想,肥男便向前邁了兩步,只管張口嚷嚷道。
“站住,站住,你是哪兒的丫頭,沒看到本公子在這兒嗎?”
蘭塵冷冷回頭,不屑地打量肥男一眼。
“你是誰家子弟?好大的膽子,剛才我若不及時過來,你這群奴才要把我家小姐怎樣啊?”
肥男吞吞口水,挺胸道:“我乃是這淥州現(xiàn)任刺史大人的公子,剛才只是想請你家小姐上刺史府坐坐。”
“哼,淥州刺史張銀忠?”
肥男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面前這女子竟敢直稱父親的名諱,而且,誰家的婢女可以如此順口地說出刺史大人的名字?
難不成真惹上厲害角色了!
蘭塵會知道新任刺史的名字純屬偶然。還是前些天蘇老太爺和蘇大公子在翡園喝茶的時候,管家來報說刺史登門拜訪,就從蘇大公子口中聽到了刺史的名字,這倒是瞎貓撞上死耗子啦。
瞅見肥男變換的臉色,蘭塵冷笑一聲。
“真是張銀忠教的好兒子!知道我家小姐傷著了,不趕緊派人恭送到蘇家去,竟然敢在大街上拉著侯爺府閨閣中的小姐去家里坐坐?我倒要看看,這淥州的刺史大人用的是哪門子家規(guī)?”
蘇家、侯爺府,但凡是淥州城有點兒見識的,沒人不知道蘇家當家主母任夫人就是昭國寧遠侯的女兒,此刻蘭塵又是這等氣勢。肥男露了怯,他可記得自己的父親上任后首先畢恭畢敬地拜望的就是蘇家。
“呃……這個,還請姑娘恕罪,小生、小生不知道小姐是侯爺府的小姐,純粹是仰慕小姐的……嗯……的天人之姿,一時冒犯,就……”
肥男帶笑謅著討好的話,蘭塵看也不看,只冷冷道。
“轎子?!?p> “啊?”
“你要我家小姐走去蘇家么?”
“啊,是,是?!狈誓汹s緊吩咐旁邊的家丁,“快去刺史府叫人派轎子過來,要最好的那頂霞錦四人抬……”
“蠢材?!碧m塵又是一聲喝斥,“不知道小姐受傷了嗎?等你刺史府的轎子送來,小姐早就疼昏了,去,把那街角的小轎揀干凈的喚一乘?!?p> “聽到?jīng)],快去!”
肥男應和著蘭塵的話,一個家丁便飛快地跑向那邊的街角,立刻,一乘小轎抬過來。蘭塵先用手絹兒擦擦轎內(nèi)的座位,然后小心地打起轎簾,和馮大嬸扶著綠岫坐進去,輕輕放下簾子,吩咐轎夫道。
“去蘇府,快一點,轎子走穩(wěn)?!?p> 說罷就和馮大嬸跟在轎子兩邊,也不理會肥男。暗暗看著剛才這出的路人們趕緊讓道,轎子轉(zhuǎn)眼就上了另一條街,往蘇府方向而去。
“呵呵呵,倒是挺機靈的,膽子也不小,看來還真不像普通女子呢?!?p> 站在酒樓上的男子笑彎了原本銳利深邃的眼睛,看蘭塵她們消失在街角處,便懶懶地直起身子,把早已空了的酒杯輕輕放回桌上。
他正是蕭澤,擺脫了漣叔的追殺,蕭澤晃進這間淥州知名的酒樓,卻沒料到看了出好戲。想起剛才的情景,蕭澤不禁又笑了出來,低聲自語道。
“是叫蘭塵,對吧?呵,有點意思?!?p> 揮手示意小二過來付了帳,蕭澤悠閑地走出酒樓。
沒有華麗的衣飾,沒有刀劍相襯,但憑那股灑然的氣質(zhì),他已卓然出眾。只是天下人都知道蕭門少主的大名,卻不知道擦身而過的青年正是其人。這種奇怪的感覺,蕭澤一貫都很享受。
狀似隨意地出了錦繡街,蕭澤七拐八彎地在無名小巷的大柳樹后停下。片刻后,一個中年男子出現(xiàn)在他面前。
“屬下參見少主?!?p> “花舵主叫你來的?”
“是,花舵主讓屬下轉(zhuǎn)告少主。最近淥州城內(nèi)有北燕人活動的跡象,花舵主懷疑他們可能是北燕皇室派來的。”
“北燕皇室?何以見得?”
“行動極為隱蔽,初時我們也沒有察覺,還是意外得到消息的,追查之下才發(fā)現(xiàn),對方的調(diào)查十分廣泛而精細。倘是商人,不必如此。而周邊諸國,目前唯北燕有此嫌疑,西梁與東月,不必如此調(diào)查。”
“他們做了什么?”
“像是在調(diào)查淥州的糧食交易情況?!?p> “哦?”
“我們目前能確定的是一共有五人在淥州,他們很仔細地在各米鋪、碼頭,乃至村莊之間活動。至于上報給何人,我們還沒查到?!?p> “還調(diào)查了些什么?會不會是假糧食之名,察看淥州的軍政要情?”
“除了調(diào)查糧食的產(chǎn)量、運輸、售價等相關情況外,不見他們有別的動向。到屬下來找少主為止,也還沒有新的消息進來。”
這是個奇怪的消息,北方的燕國因為奪嫡之爭,很久都沒有對昭國有所動作了,現(xiàn)在也還沒有接到燕國儲君底定的情報,燕國皇室的人卻潛入淥州,是為了什么?昭國邊境重鎮(zhèn)雁城的蕭門分舵舵主洪琨并沒有送信過來,那么,這是哪位皇子私下的小動作嗎?
蕭澤背起手,無聲無息地踱了幾步,表情平靜。
“今晚,請花舵主到淥水邊來?!?p> “是?!?p> 那下屬領了命,卻并沒有立刻退去。
“稟少主,今日凌晨,‘暗’又出動了。柳云山莊莊主被刺殺,現(xiàn)場依然沒有留下任何痕跡?!?p> “……這次有人跟他們交手了嗎?”
“柳莊主跟對方有過激戰(zhàn),莊上的護衛(wèi)也參與了,但柳莊主還是沒能逃過。留下的那具殺手的尸體已被毀容,除了一身黑衣,身上什么標記都沒有?!?p> “花舵主怎么說?”
“會去請暗的殺手出面,表明此人一定非常想除掉柳莊主。由于現(xiàn)在還找不到暗的任何蹤跡,花舵主想還是從柳云山莊入手來查。不知少主以為如何?”
“花舵主已經(jīng)派出人了么?”
“還沒有。”
“就照她的意思去做吧,不過要謹記,我們只想找到有關‘暗’的線索,柳云山莊的家務事,不要介入?!?p> “是。”
男子低首,他抱抱拳,恭敬地向蕭澤的背影道。
“少主,屬下先行告退?!?p> “嗯,辛苦了?!?p> 沒多久,窄窄的巷子又恢復了先前的冷寂,蕭澤轉(zhuǎn)身折向城西。
因為管理馬市的緣故,蕭澤對北燕比較了解。
燕帝有七子,儲位的爭奪就在長子、二子和四子之間。據(jù)蕭門探查到的情況,長子燕南雖能力出眾,亦占據(jù)天時,但因其母地位不高,母族勢力單薄,難以威懾重臣,在這場奪嫡之爭中反沒有最大優(yōu)勢,實際上就他的表現(xiàn)來看,也并不算是這場儲君爭奪戰(zhàn)的參與者;二皇子為皇后嫡子,燕后一族在北燕是僅次于皇族的大家族;而四皇子則是燕帝最寵愛的貴妃所出,這位貴妃亦出身北燕名門。比較來說,后兩位都不是無能之輩,競爭也主要是在他們之間。所以,燕國的儲君之爭恐怕短期內(nèi)不會完全平定。
北燕是個一半人口在游牧,一半人口在農(nóng)耕的民族,民間剽悍之風尚濃,軍隊戰(zhàn)斗力絕不容昭國小覷,并且他們占據(jù)了馬匹的產(chǎn)地,這是兩國戰(zhàn)爭中的一個關鍵,但北燕最大的弱點在于糧食。農(nóng)田開墾量有限,麥稻產(chǎn)量也不高,畜牧受天氣影響亦特別大,北燕多數(shù)時候都需要從昭國買進糧食,對他們來說,這不是長久之計,卻也難以改善。
事情,就這么拖了多年。現(xiàn)在燕國皇室竟有人直指昭國內(nèi)部的糧食交易,真是出人意料啊。
那么,是誰?想做什么呢?
看來要通知雁城分舵主洪琨多加注意了,北燕內(nèi)部的混亂,雖說可以緩解兩國邊境長久以來的烽火,然而卻也可能把昭國卷進它的紛爭里去。
但是,北燕的情況到底不明,這潛入淥州的探子,還是先讓人監(jiān)視著,暫且按兵不動為好。目前最重要的應該是查清吳鴻的去向,自去年帶那個叫蘭塵的丫頭出現(xiàn)在蘇府后,他就消失了。
不可能沒有動作的,朝中資歷尚淺的張銀忠能迅速被拔擢為這淥州的刺史,絕非偶然。
吳鴻的主子,到底想怎么做呢?他的第一個目標,真的就是蕭門么?
而所謂的“武林盟主”這顆棋子,會是他下的第一步嗎?
可供串連的線索還是太少了,但淥州,這座和西邊的國都相呼應的城市,絕對也是處于漩渦中心的。
呵,這里,就是個永遠沒有安寧之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