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翎走后的第二天,沈襄坐在永寧郡主的院子里,盯著她指下的琴,對著琴身上“淹留為知音”五個極為瀟灑的大字出神。
永寧郡主指尖輕拂,落下宛轉(zhuǎn)而幽遠的琴聲,她的歌聲也隨著琴聲起落,“本自乘軒者,為君階下禽。摧藏多好貌,清唳有奇音。稻梁惠既重,華池遇亦深。懷恩未忍去,非無江海心?!?p> 這首詩很適合翠翎,但沈襄望向朦朧的遠山,腦海中不知為什么突然浮現(xiàn)了那只白鶴的身影:若說這首詩是那只白鶴的獨白,也未嘗不可。
沈襄看向閉著眼的永寧郡主,又看向那把琴,突然,她的腦海中閃過一個熟悉的畫面:禽鳥御司右側(cè)廊下的那把琴,除了沒有這五個字,其余的地方都與這把琴一模一樣。
沈襄躊躇地望向永寧郡主,在心里斟酌了許久,小心翼翼地問道,“郡主,這琴是翠翎送您的嗎?”
永寧郡主驚訝的抬起雙眼,“你怎么知道?”
沈襄將心中的猜測說了,永寧郡主點了點頭,“的確,我十五歲時,父親作為生辰禮送我的琴被不慎弄壞,本來是要用它在當(dāng)晚的宴席上演奏、以彰孝道的,翠翎當(dāng)時見我如此著急,丟下一句讓我放心,便匆匆出門,直到傍晚才回來,回來的時候,帶來的便是這把琴?!?p> 她說著取出一塊手絹,“連這首詩是翠翎偷偷寫在帕子上的,我知道她不善文字,所以問了她,說是在一個地方看來的,覺得很是觸動,所以就抄下來了。”
沈襄回頭看向楚煜的眼神閃閃發(fā)亮,“我好像知道怎么解開平陵王的第一個心結(jié)了?!?p> 楚煜也看出這首詩多半是那只白鶴留下的,對沈襄點了點頭,禮貌地詢問永寧郡主道,“那不知郡主能否將此琴接我們一用?”
永寧郡主倒是很善解人意地點了點頭,“你們?nèi)羰侵来饲俦緛韺儆诤翁?,便歸還回去吧,我也聽說過平陵王與白鶴的故事,若這首詩是白鶴留下的,那這故事可就另有說法了?!痹掚m如此,她起身走開,讓出琴的時候,卻偷偷攥緊了手中翠翎留下的帕子。
沈襄看見永寧郡主細微的動作的動作,想了想,從口袋里翻出之前收服翠翎時拿到的一片雀羽,“郡主,這是翠翎留下的羽毛,她說讓我轉(zhuǎn)交給您。”
郡主眼中亮起一點光芒,剛要伸手接過雀羽,卻猶豫了一下,看向沈襄身上的雀羽大氅,“我雖然不懂你們司羽者的事情,可我知道,這是片羽毛加在你的羽衣上,是能提升你的功力的,你就這樣給了我,此次捉妖不是白跑了?何況,我聽說你們的捉妖令懸賞,是要有東西交差的,沒有雀羽,你的捉妖令懸賞怎么辦?”
沈襄展開一個笑容,正要說沒關(guān)系,楚煜在一旁突然開口,“捉妖令成功與否,掌妖司司使也可以認定,郡主放心收下便是?!?p> 沈襄頗為意外地看向沒什么表情的楚煜,他居然肯幫自己證明?這可不符合掌妖司右司使一向公事公辦的性格。
不過他既然說了這句話,那便更好,沈襄將雀羽塞進永寧郡主的手里,“多謝郡主,我們還有些事,先行一步了!”說著便奔向那把琴,猶豫著自己要怎么背才好。
從側(cè)面伸出來一雙修長的手,楚煜敏捷地撈起那把琴,迅速轉(zhuǎn)身走向門外,他的聲音平靜地從風(fēng)中傳來,對愣在原地的沈襄道,“還不跟上?”
沈襄聽見,忙應(yīng)了一聲,拔起雙腳,在雪地里一蹦一跳地追上去。
他們再次來到禽鳥御司,沈襄看見門上的陣法還沒有消失,拊掌道,“我就知道,這個夢境還沒有結(jié)束。”她說著伸出手按在圓形符咒中,熟練地來到第三間院子,放下那把刻著“淹留為知音”五個字的琴,按照之前的曲譜彈唱起來。
隨著一聲清唳,從遠山上飛來一只白鶴,院中則浮現(xiàn)出平陵王滿是鮮血、一動不動地躺在雪地里的背影。
沈襄輕聲道,“這是平陵王戰(zhàn)死沙場的要求嗎?要把他送回禽鳥御司來,與他心愛的鳥兒們葬在一起?”
那白鶴圍著平陵王繞了幾圈,最后一聲哀鳴,倒在了平陵王的身邊。
庭院中的場景迅速切換,全都是白鶴昔日與平陵王相處的場景。
其中,有另一只白鶴曾經(jīng)飛來試圖喚這只白鶴回去的場景,但這只白鶴卻沒有答應(yīng)。
也有白鶴飛遍山川,找來上好的琴木,請工匠打造成與平陵王那把一模一樣的琴,隨后在琴上刻詩的畫面。
畫面已經(jīng)切過了三個春秋,沈襄輕輕嘆息一聲,“其實,白鶴也陪著平陵王呆了很久了,只是最后不得已才離開??赡苡辛遂`性的白鶴,只有在山川中汲取天地靈氣才能存活吧?!?p> 畫面終于停在了白鶴倒在雪地中的那一瞬,沈襄靜靜地等待著,卻始終再沒有別的畫面,“所以,那只白鶴最后選擇了與平陵王在一起嗎?”
楚煜道,“我們沒有看到之后的畫面,只憑這最后一個畫面,很難判斷。”
沈襄抿唇又彈了一遍琴譜,仔細地盯著每一幅畫面,“咦,等等,我當(dāng)初教阿鸝的舞好像跳錯了一個動作欸!”
她回頭看向站在廊下的阿鸝,又抬頭看了看楚煜,“那我們是怎么過關(guān)的?”
阿鸝略有緊張地立起羽毛道,“說不定這個夢境沒那么仔細呢?”
沈襄搖了搖頭,“不對,這個夢境很嚴(yán)格,既然要求嚴(yán)苛到了羽尺代表的每一個音符,沒道理能對舞姿格外寬容,阿鸝,你是怎么跳對的?”
阿鸝干笑了兩聲,“可能我把你教給我的又跳錯了,兩個錯的加在一起,就剛好對了呢?”
沈襄狐疑地盯著阿鸝,“是嗎?”
阿鸝拼命點頭。
沈襄又彈了一遍琴譜,這次刻意將尾音拖到了最長,只見那只白鶴倒下后,身影緩緩縮小,最后的畫面虛虛地停在一只模糊飛起的黃色小鳥身上。
沈襄低下頭看向阿鸝,眼神中充滿了不可置信,“你是那只白鶴?”
阿鸝還想狡辯,沈襄卻指著那黃色小鳥虛影上的一撮綠毛,“你的尾巴上這一撮毛,我可知道的太清楚了,說吧,怎么回事?”
阿鸝深深嘆了口氣,“好吧,瞞不過你了,我的確是三百年前的那只白鶴?!?p> 阿鸝看著冰封的湖面,聲音變得有些飄渺,“平陵王戰(zhàn)死,卻不能安息,我翻過十八道山脈,找到了處于極寒之地的祁山去求一位高人,求他讓我替平陵王贖罪,讓他的魂魄能早日安息?!卑ⅪZ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繼續(xù)道,“那位高人本來打定了主意不肯幫我,但見我苦苦哀求,終于提出了一個條件。”
她停了停,輕聲道,“那個高人問我是否愿意放棄白鶴的羽衣,放棄修煉得道的可能,化為一只普通的黃鸝,失去記憶,在世間經(jīng)受無盡的輪回之苦,直到在某一個瞬間找到平陵王,幫他解開冤孽為止?!?p> 沈襄心疼地抗議道,“這怎么可能?失去記憶不斷輪回,只怕找上一千年,也不會有結(jié)果的,你怎么答應(yīng)這種要求?放棄得道的可能,放棄高高在上,為人崇拜的白鶴羽衣,變?yōu)橐恢槐蝗嘶筐B(yǎng)的小黃鸝?”
阿鸝笑了笑,“雖然你經(jīng)常跟我吵架,但我覺得也沒那么不能接受,只要能幫平陵王解開永不能進入輪回的痛苦,我放棄那些地位又算什么呢?而且,我覺得阿襄你很好?!?p> 沈襄關(guān)切道,“我能幫你嗎?平陵王的痛苦,要如何解開?”
阿鸝笑著搖了搖頭,“我不能告訴你,除非有一日平陵王自己想起來,然后找到我,我才能幫他解開最后一層咒語?!彼f著望向遠山,佇立良久。
湖面上升起一團光芒,飛到了沈襄百鳥羽衣上的那片鶴羽中,阿鸝轉(zhuǎn)過頭笑道,“這是我原身的鶴羽,法力可比我如今要高強的多,陰差陽錯又落在你手里,只能說是造化使然?!?p> 平陵王的夢境總算真正塵封了,沈襄走出禽鳥御司,看向門上完全消失的符咒,伸出手心疼地摸了摸阿鸝,“今天你想吃什么,都包在我身上?!?p> 阿鸝精神一振,“真的?我要葡萄!”她說著轉(zhuǎn)頭看向沈襄,“那你想吃什么?”
沈襄歪頭想了想,“嗯,大概是木蘭花糕吧,只是我們馬上要去掌妖司了,恐怕來不及去城南買上一碟……算了,時日還長著呢,以后有時間再嘗吧?!?p> 她說著跟上楚煜的腳步,回頭望向阿鸝,“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