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襄與楚煜走在回程的路上,一直垂眸不語,“楚煜,你說我兜兜轉轉一圈,發(fā)現(xiàn)始作俑者之一是我的親叔叔,該怎么辦呢?”
楚煜這個一向最能講道理的人竟也沉默了,“我沒有立場說什么,要做什么決定,全看你自己?!?p> 沈襄沉吟良久,牽過快馬,揚鞭嬌叱,“駕!”聲音中聽不出太多情緒,隨著馬蹄揚起的煙塵散入空中。
沈府。
沈英英正揮著手絹對管花的婆子道,“那菊花今年倒是奇了,晚秋才開,竟然熬到了大年夜,你說,莫不是吉兆?快些把它搬進屋里,若是凍壞了可不得了?!?p> 那些婆子連聲笑著答應,“還不都是大小姐一片慈心感動了上蒼。”
沈襄從門口走進來,旁邊的丫鬟婆子看了,紛紛行禮,“二小姐,您回來了?!?p> 沈襄冷冷地打量著她們,只見她們的神色皆是尷尬疏離,更有甚者,眉梢中露出幾絲輕視與不屑,沈襄轉動眼珠瞧了良久,輕輕嗤笑一聲,名利權勢,人人皆欲攀附,只是她從前太天真,沒想過竟會有人為此罔顧血肉手足之情。
沈英英驚喜地轉過頭,看見沈襄一襲素色衣衫,面容蒼白,神色凝重,忙揮手屏退了他們,心疼地迎上前來,握住沈襄的手,“阿襄,你這是怎么了?”
沈襄勉強扯出一個笑容,“英英姐,我沒事,”
沈英英跟上來,仍然關切道,“我看你臉色不好,莫不是在外捉妖嚇著了?”
沈襄猛地回頭,盯著沈英英那小鹿般的眼睛,“姐姐,若是有一天我要取代你家主之位,你會殺我嗎?”
沈英英頓時愣在原地,眼中滿是驚惶,“阿襄,你在說什么?”
沈襄覺得自己仿佛入魔,望向沈英英眼底,一字一句道,“這家主之位原來是我父親的,他去世之后,則應當是我,如今沈業(yè)占了這家產,自然是要傳給你的,你說,若是我來奪取這本就屬于我的家主之位,你會殺我嗎?”
沈英英張了張那櫻桃小口,竟是一字都說不出來。
沈英英張了張那櫻桃小口,竟是一字都說不出來,她從小就認定沈襄才是沈氏商局傳人,所以在那件事之前,從未動過這種心思。若說不甘,肯定是有的,但也并不多;可是自從定鈞伯伯遇難后,她便對這妹妹只剩憐憫,她相信自己能繼承好沈氏商局,也相信妹妹能在斬妖除魔的道路上所向披靡,但如今若是阿襄真的要來奪回沈氏商局,她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沈襄見狀,嘆息一聲,徑直向主屋走去。
屋外的樟樹在沈襄幼時不過才數(shù)丈高,如今竟已有參天之勢,遮天的華蓋向雕滿脊獸的屋檐投下狹長的陰影,半隱著屋內一個斜倚在太師椅上的中年男人的身形。
沈襄看向屋內的中年男人,又微微仰頭看向目難所及的蒼翠樹葉,自嘲一笑,“原來,有些東西終究是我難以奢望的?!?p> 屋內的中年男人聽見聲音緩緩抬頭,似是早就等候在此處,“阿襄,你來了。”
沈襄一步一步地走進堂內,聲音卻是盡全力咬牙發(fā)出的,“是啊,叔父當年對我父親下手之時,怎么沒有想到將我一并除去,以解后顧之憂?”
沈業(yè)自嘲地笑一聲,“你知道了?我早該料想到這一天,”他說著看向沈襄,目光中閃過怨毒,“若非英英與你情分太過深重,你以為我會蠢到養(yǎng)虎為患?”
沈襄抬手召喚出劍光,眼眶早就紅透,“沈業(yè),他是你親哥哥啊!你怎么忍心,怎么下得了手?”說著揮袖落下劍光,在逼近沈業(yè)咽喉的一寸之地堪堪停住,“你可還有要分辨的?”
沈業(yè)的神色盡是頹然,眼中卻閃爍著癲狂,竟將脖頸向前送了一寸,鮮血從劍光過處汨汨地流出,他嗬嗬地笑著,“呵,成王敗寇,我有什么可說的,不過今日就算你殺了我,這沈氏商局也不可能重回你們大房一脈手中!它只能是英英的!”
沈襄迅速抬起手,似是要收回劍光,卻又只是任它在沈業(yè)的脖頸上兀自割出觸目的血口,微愣著看向眼前的這一幕。
沈業(yè)的口中冒出鮮血,卻仍含糊不清地笑道,“沈襄,你已入掌妖司,便再不能入世,你,還有你父親,還有你那個苦坐高臺的哥哥,都是一樣的命!卷入掌妖司的爭斗,都注定是要孤寂終生、不得好死的!”他咧開嘴,充滿怨憤地笑道,“你們生來就是出眾的,我大哥從小就處處占了風頭,可是那又如何?我偏要你們?yōu)槲覀兌孔黾抟拢掖蟾缢懒?,你們又沒辦法繼承沈氏衣缽,所以沈家的興亡只能在我們身上,你們別無選擇!”他說完,喉嚨便被涌出的鮮血梗住,只是嘲諷地看向沈襄。
沈襄握著劍柄的手微微顫抖,咬牙道,“如此卑鄙之人,竟也配生在沈家!你幕后之人究竟是誰?”
沈業(yè)面目猙獰,卻突然轉為驚懼,沈襄只聽背后傳來利刃破風的聲音,下意識往身側橫躍,撥開了一柄射向自己的匕首。
“噗嗤”,被撥開的匕首與另一柄飛向沈業(yè)的匕首竟齊齊插入了沈業(yè)的胸膛,破開血肉的聲音傳到沈襄耳中,她只來得及側頭,衣袖上便被濺上了沈業(yè)的鮮血,屋檐上閃過一個黑影,她回頭只見沈業(yè)正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沈業(yè)眼中盡是不可置信,“不可能,他答應我的,背信棄義……無論我做什么,他都要我死!還說什么護住沈家……”他的眼珠緩慢地轉向沈襄,“那我不妨告訴你,他……他是執(zhí)…………”話音未落,便雙眼圓睜,再也沒了氣息。
沈襄推了推他的肩膀,試圖再聽到一絲線索,“是誰?執(zhí)什么……”然而她也明白自己大概是徒勞,推了數(shù)十下后頹然站起。
想到剛才那個黑衣人,沈襄忙三步并作兩步追到門前,卻剛好與迎面而來的沈英英撞上。
沈英英當先看見了她衣袖上的血漬,驚道,“阿襄,你這是怎么了?”隨后眼光向屋內一轉,竟看見了死狀慘烈的父親。
“爹!你怎么了?”沈英英疾呼道,撲過去抱住了沈業(yè)的尸體,探了鼻息后不可置信地轉向沈襄,“阿襄,你……你殺了我爹爹?”
沈襄不知如何解釋,眼看那黑影消失在夜色中,早已追不上,只是愣在原地,似是魂魄出竅一般。
沈英英眼中滿是不可置信,拼命晃動著沈襄,“阿襄,你說話呀,是不是你殺了爹爹,你為什么要殺他!”
沈襄低著頭,終于一把甩開沈英英的手,“是我殺的又如何?沈英英,你爹費心為你鋪好了路子,用我爹、我哥哥還有我的血肉作引,就是為了讓你一生高枕無憂,平安喜樂!你現(xiàn)在一副受害者的模樣給誰看?”
沈英英渾身一凜,烏黑的眸子閃著淚光,“你說什么?”
沈襄盯著她的眼睛,一時間也顧不上這話有多傷人,一字一句咬牙道,“沈大小姐,我爹死了,你爹為了給他償命,也死了,就是這么簡單。而你,在你那個好爹爹的精心謀劃下,即將踏著無數(shù)人的尸骨坐上沈氏家主的位置,怎么樣,滿意了嗎?是不是很高興這整個沈府都是你的囊中之物了?”
沈英英搖了搖頭,后退了一步,“不可能……不可能,不是你說的那樣的……”話未說完,淚水便一顆一顆地從面頰上滾落。
沈襄轉過頭去,淚水竟也不爭氣地悄然滑落,她抬起另一邊衣袖,奮力將淚水拭去,咬牙冷笑道,“沈英英,從前我當你是親姐姐,可是以后,我便只當從來沒有過姐妹罷了?!?p> 沈英英回頭看向沈業(yè)的尸體,又望向一身鮮血的沈襄,父親的手段之狠辣,她多少知道一些,可是未曾想竟背下這等血海深仇。如此看來,只怕當年大伯出事也是他的手筆。她一直覺得自己虧欠沈襄,便盡全力照顧,可是今日看見沈襄當真前來復仇,親手殺害了自己的父親,便又驚又怖,兼想到十數(shù)年的情誼,竟在今日付諸東流,不由掩面失聲而泣。
不遠處傳來數(shù)十人的腳步聲,沈襄警惕起來,抬頭看見為首的兩人一黑一白,幾乎以為自己悲痛之下看見了黑白無常。然而待她回過神來,定睛一看,只見那月紋玄衣的正是楚煜。而一身月紋白衣的,則是掌妖司左使,她的嫡親哥哥,沈星蕪。
沈星蕪被簇擁在中間,劍眉星目,一襲月紋白衣襯得他愈發(fā)風姿俊逸。
他看見堂內景象,眉頭微蹙,對身旁星紋云麟衣的弟子使了個眼色,便有數(shù)人利落地走上前去。掌妖司弟子訓練有素,很快便將堂內所有痕跡抹去,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沈星蕪快步走向沈襄,憐愛地伸出手,想撫一下妹妹的頭發(fā),卻被沈襄不著痕跡地躲開。
沈襄瞥向他身后明黃色的卷軸,似是了然他此行的目的,語氣淡漠地開口,“沈左司使,好久不見,何事竟能勞動你從占星臺上下來?”
沈星蕪看向沈襄滿身的血污與凌亂的發(fā)絲,右手伸在半空,終究還是嘆了口氣落下,“阿襄,你何苦把自己弄成這樣?”他說著拿起卷軸,“隨我進宮吧,我已與太子殿下說好,讓你當一個太子淑儀,在宮中安穩(wěn)度日,不必再卷入這世間紛爭,而且有我在,不會有人敢為難你的。”
沈襄垂眸,竟徑直地走向了楚煜身后。
沈星蕪見楚煜長身玉立,并沒有讓開,面色略有不豫,轉而輕笑客套道,“楚司使,這幾日我家小妹多有打擾,還要感謝你照拂,只是這是沈氏家事,右司使還是別慣壞了她為好。”
楚煜聞言低頭看向身后的沈襄,只見她耷拉著腦袋,不似往日那樣張揚明艷,像一只受傷的小獸,挑眉輕聲道,“你不想去?”
沈襄低著頭悶悶地“嗯”了一聲。
陽光細碎地落在楚煜肩頭,料峭春風中拂來一絲木蘭的香氣。
楚煜不由輕輕綻開一笑,果真如他料想的那樣,還真是一腔孤勇。
于是他回過頭微笑著對上沈星蕪的目光,“沈司使客氣了,令妹聰慧過人,倒是立功不少,”他說著瞥向那卷軸,說出了令眾人為之震驚的話,“若我沒記錯,掌妖司之人塵緣已斷,令妹兩戰(zhàn)立功,已入掌妖司,怕是與皇城內宮無緣,所以沈司使,你費心求來的太子手諭也不必讀了。”
沈襄聞言猛地抬頭看向楚煜,他之前不是一直不讓自己入掌妖司的嗎?如今竟然同意了?是……為了幫自己嗎?
沈星蕪的瞳仁猛地一縮,仿佛在瞧一個失心瘋的人,“楚煜,你敢違抗太子手諭?”
沈襄看見自家哥哥氣急敗壞的模樣,不由擔憂地望向楚煜,“楚司使,其實你不必為了我……”
她想說,不必為了她得罪同僚,但看到楚煜投來那安撫似的一笑時,話卻不由得哽在喉中。
楚煜向沈星蕪莞爾道,“沈司使,掌妖司求賢若渴,太子殿下一向教導我們要以大局為重,想必是能體諒的。”
沈星蕪不敢置信地看向沈襄,又看了一眼楚煜,“阿襄,你們倆到底有何我不知道的淵源?能讓他這般護你?楚煜,你就不怕我去圣上那兒參你一本,讓你下妖獄!”
楚煜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沈左司使是明大義的人,若是將我下了獄,來日你占出妖亂禍首,要派誰去剿滅呢?”
沈星蕪聞言,神色中驀地閃過一絲寂寥,卻轉瞬即逝,隨后深吸一口氣,怒極反笑,“你簡直是無恥?!?p> 楚煜定睛看向沈星蕪,“沈司使,你可曾想過,你妹妹究竟想要什么?”
沈星蕪看向楚煜寬大衣袍背后的沈襄,見她眼圈微紅地走出來,不由一愣,只聽妹妹輕聲道,“哥哥,你有想過為父親報仇嗎?”
沈星蕪的臉上看不出波瀾,平靜道,“阿襄,父親的案子已經破了?!?p> 沈襄聞言,似乎早就知道這個回答,于是帶著淚偏過頭冷笑一聲,反手拭去淚花,“呵,既然哥哥不為父親報仇,那便讓我來做這個孝女吧?!?p> 她說著拉過楚煜,“楚司使,我們走!”
沈星蕪邁步欲追,猶豫再三,終究站在了原地,痛心地看著沈襄,“阿襄,做太子淑儀不好嗎?一輩子衣食無憂,你何必要一意孤行,也進這掌妖司呢?”他見沈襄頭也不回,高聲道,“我不會讓你留在掌妖司的,你早點醒悟才是!”
楚煜恍若未聞,任由沈襄牽著衣角,二人很快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