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男人和女人》[易中天]
第五章_姬妾
(二)妾之地位
妾的地位，為什么會這樣低呢？
最根本的原因，如前所述，就在于她“來路不明”，不是“明媒正娶”。妾之“來路”，有從嫁、私奔、購買、收房、贈送、轉(zhuǎn)讓、賞賜、搶奪、變賣、官配等好多種，而根據(jù)這些“來路”，妾與妾之間的地位便也不相同。
地位最高的妾是“媵（ying）”?！半簟笔琴浰偷囊馑肌Ｏ惹貢r(shí)，諸侯娶他國女子（當(dāng)然多半是公主）時(shí)，女方國君都要贈送幾個女子作陪嫁，與女方國君同姓的其他國家也要有所贈送，頗有些像現(xiàn)在許多商號的“買一贈二”，買一套高檔西服，贈送一條領(lǐng)帶或一件襯衫一樣。襯衫領(lǐng)帶和西服當(dāng)然不等價(jià)，所以媵的地位也比妻低，只能算是妾。據(jù)說有一次，秦伯嫁女于晉侯，因?yàn)閺募拗粢轮A麗，結(jié)果“晉人愛其妾而賤公女”。這件事，曾被韓非子當(dāng)做笑話講，可見妻與媵地位并不相等。
不過，先秦時(shí)陪嫁的媵，往往也不是一般女子。她們或者是主嫁者的妹妹，或者是主嫁者的侄女，說起來也是貴族。依禮，媵者必須與主嫁者同姓。否則就是非禮。很顯然，這是原始社會的族外婚向?qū)ε蓟檠葑冎械囊环N過渡形式，即恩格斯所說的，“與長姊結(jié)婚的男性有權(quán)把她的達(dá)到一定年齡的妹妹也娶為妻”。大約也就是民歌中所唱：“帶著你的嫁妝，領(lǐng)著你的妹妹，趕著馬車來”吧？
媵既為妻之妹、夫之小姨，地位當(dāng)然并不很低。《尸子》推測堯嫁娥皇、女英二女于舜，乃是媵制，謂“妻之以皇，媵之以英”，其說應(yīng)大體可信，而娥皇女英，地位也大體相當(dāng)。至少，媵之地位，遠(yuǎn)高于一般的妾。依唐律，“妾犯媵者，加凡人一等”，可見媵是地位比較尊貴的妾。之所以尊貴，就在于媵與妻出于同宗，甚至同父同母，也是“合二姓之好”的橋梁。但是，媵又畢竟是“陪嫁”而非“主嫁”，是“副”而非“正”，所以，說到底，也仍是妾。
媵既為妾中地位之最高者，則后世的妾，便都努力想把自己說成是媵，或者希望別人視己為媵?！耙棠铩薄ⅰ耙烫边@類稱呼，大約便由此而來。因?yàn)樯瞎诺碾?，確實(shí)多半是夫的小姨，當(dāng)然也就該稱之為“姨太太”了。此外，妻如對妾寬容，也可以稱妾為“妹妹”，這也有抬妾為媵的味道，不完全是“哥們”、“姐們”的意思。
秦以后，“天下一統(tǒng)”，沒有諸侯國了，主要用于諸侯國之間的通婚的媵制，也就逐漸消亡。不過消亡歸消亡，遺風(fēng)總還是有的。比如，妻死以后，與妻妹續(xù)弦的風(fēng)俗就是。不過續(xù)弦者是妻，而不是妾。另外，陪嫁的風(fēng)俗也有，但陪嫁的女子，多半是奴婢丫環(huán)，是婢，而不是媵?？傊暨@種制度，主要實(shí)現(xiàn)于先秦，且主要見于周制。
先秦以后，地位最高的妾，是所謂“二房”。
嚴(yán)格說來，所謂“二房”，即是在已有正妻之后，又“正式”娶來的妾。這里說的“正式”，也就是要符合納妾的規(guī)定和手續(xù)。歷代封建王朝，對于納妾者的資格和妾的數(shù)目，都有一定之規(guī)，比方說“士一妻一妾”。當(dāng)然，后世多有不執(zhí)行者，變相納妾，不計(jì)其數(shù)。但認(rèn)真說來，士人之妾，也只能有一個，就叫“二房”。當(dāng)然，即便只納一妾，也要有正當(dāng)理由，比方說“正妻無出”，夫家有“斷子絕孫”之虞等。此外，也要經(jīng)過父母批準(zhǔn)（甚或指定）、妻同意等程序，并舉行相應(yīng)的儀式。這樣娶來的妾，已多少有“正式婚姻”的意味，因此其地位在妻之下，而在諸妾之上，故稱之為“二房”，意味在妻妾中排名第二，是“第二把手”的意思。
不過，有的“二房”，則又系由夫的情人轉(zhuǎn)化而來，即夫于父指定的妻以外，又私娶女人，甚至在正式娶妻以前，已私娶女人。依禮，“聘則為妻，奔則為妾，”該女既屬“私奔”，當(dāng)然也就只能作妾。比如《紅樓夢》中賈璉之妾尤二姐即是。賈璉先是娶尤二姐為“外室“，即在外面找間宅子養(yǎng)著。雖然也坐了轎子（但卻是“素轎”，不是“花轎”）拜了天地，但畢竟父母不知，媒妁不證，也未經(jīng)正妻批準(zhǔn)，所以并不合法，只能叫“私娶”，實(shí)則是“偷情”。結(jié)果尤二姐這個妾，連“二房”的身份都來路不明，在榮國府中，一點(diǎn)地位都沒有，連丫頭仆婦們，都看她不起，甚至當(dāng)面對她說：“咱們又不是明媒正娶來的?！笨磥恚榷愕摹笆ё恪?，全在于“先奸后娶”四個字。所以即便后來死了，也沒有什么像樣的待遇。賈母吩咐：“既是二房一場，也是夫妻情分，停五七日，抬出來，或一燒，或亂葬埂上埋了完事?！?p> “二房一場”，亦不過如此，妾的地位，可想而知。
“正式”的妾（二房）雖然只能有一個，但“非正式”的妾，數(shù)量就難講了。
最常見的“非正式”妾，就是“由婢而妾”者。婢是一種女性家奴，地位極為卑下，所以往往只能充任“非正式”的妾。前已說過，正式的納妾，是要經(jīng)過一點(diǎn)手續(xù)的，而且，其所娶，也多為“良家婦女”，只不過一般家境較為貧寒罷了。比如尤二姐，就是寧國府賈珍之妻尤氏的妹妹。尤家是賈家的親家，當(dāng)然也是“良善人家”。只不過，一則尤父已死，家道中落，尤母又是繼母，沒有多少說話的資格；二則尤二姐是尤母改嫁時(shí)帶過來的“拖油瓶”，并非尤家血脈，當(dāng)然地位也更低，這才甘愿去作妾。但好歹，總是親家府上的人。如果不是背了個“先奸后娶”的名聲，又有鳳姐使壞，則她在賈府的日子，倒也壞不到哪里去。
婢就不一樣了。婢有兩種，一種是“家生”的，一種是“外來”的。所謂“家生”的，就是奴才的女兒，自然仍作奴才；所謂“外來”的，也就是買來的，其中有終身買斷的，也有短期服役的，也有隨女陪嫁的。但無論哪種，地位都低。所以，納婢為妾，竟不要什么手續(xù)，有時(shí)不過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情。
但即便這樣的妾，地位也有高低。較高的一種是父母賞賜的。其所以地位較高，乃因?yàn)槎嗌儆小案改钢钡囊馕对趦?nèi)。所以，賈郝要向賈母討她身邊的貼身丫頭鴛鴦作妾，那邢夫人便勸鴛鴦?wù)f：“你比不得外頭新買了來的，這一進(jìn)去了，就開了臉，就封你做姨娘，又體面，又尊貴”，“過一年半載，生個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并肩了”。從這些話看，父母指配的婢，在妾中地位也算較高的。她可以得一個“姨娘”的封號，算是半個主子。如果“生個一男半女”，還有可能與妻“并肩”。當(dāng)然，這里很明顯地有邢夫人的誘惑。因?yàn)橼w姨娘（也是由婢而妾者）也當(dāng)真生了“一男半女”（一個賈環(huán)，一個探春），又何曾與王夫人“并肩”過，誰又真把她當(dāng)“主子奶奶”？
不過，由父母指配的婢，在妾中地位不算很低，倒也是實(shí)情。比如賈璉的妾秋桐，原是賈璉之父房中的丫環(huán)。論地位，不但在鳳姐之下，也在尤二姐之下。然而那秋桐，“自以為系賈赦所賜，無人僭他的，連鳳姐平兒皆不放在眼里，”更是容不得“那先奸后娶、沒人抬舉”的尤二姐。而且，她向邢夫人告了刁狀后，邢夫人還為她說話，罵賈璉說：“不知好歹的種子！憑他怎么樣，是老爺給的！為個外來的（指尤二姐）攆他，連老子都沒了！”可見，這一類妾，因其頗有“來頭”，也就有些威風(fēng)。
由婢而妾者中地位較低的，叫“通房丫頭”，又叫“屋里人”。既名“丫頭”，可見尚未脫離奴婢地位而升格為主子奶奶；而所謂“通房”，實(shí)則就是“同居”。因?yàn)橐蓝Y，主子爺?shù)姆?，原不該與丫頭之房相通的。如今既然連房都通了，還有什么事干不出來？因此所謂“通房”，無非就是“同房”甚或“通奸”罷了。從本質(zhì)上講，乃是主子對奴婢的一種強(qiáng)行霸占。
不過，即便這種霸占或通奸，也有“正式”與“非正式”兩種。比如賈璉的“屋里人”平兒，薛蟠的“屋里人”香菱，便都是“正式”的通房丫頭，都是“開過臉”，多少辦了點(diǎn)手續(xù)的。這個手續(xù)，就叫“收房”，即“收在房中”的意思。婢女一經(jīng)主子收房，就成了主子的專利品，其他人不得染指，也不再許配人家。如果這屋里人“運(yùn)氣”好，能生個“一男半女”，也可以升格為姨娘，分一間房單住。
可見，要當(dāng)“通房丫頭”，也要有一定的手續(xù)，例如“開臉”什么的。如果無此手續(xù)，就不算。比方說襲人，雖然與寶玉有過性關(guān)系，按薛姨媽的說法，也應(yīng)該“算個屋里人”，但可惜，“到底他和寶哥兒并沒有過明路兒的?！睋Q言之，畢竟“妾身未分明”。因此，到寶玉出家時(shí)，襲人的去向歸宿，便成了一個大問題。盡管我們很不喜歡襲人這個人，但她落到這樣一個不明不白、不倫不類的下場，卻還是令人同情。
有可能變成“通房丫頭”的婢女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夫主原來使喚的丫環(huán)，另一種是隨正妻陪嫁來的丫環(huán)。她們因?yàn)楹椭髯雨P(guān)系特別密切，主子的飲食起居，一應(yīng)生活瑣事，都由她們料理，往往也就不太拘于形跡，也容易引起男主人的“邪念”甚或“愛情”。往往是還沒有辦什么手續(xù)，稀里糊涂、輕而易舉地就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如寶玉與襲人）。生米煮成熟飯后，再來“開臉”，而女主人往往也比較能容忍。容忍的原因，一則因?yàn)楫吘苟嗌儆行爸髌颓榉荨?，二則也知道她們“翻不起大浪”，三則畢竟是自己的奴才，知根知底，怎么也比外面買來的“婊子”或“騷貨”好。所以，不少主母，也鼓勵夫君收自己房里的丫頭。
丫頭即便收了房，也是丫頭，斷然擺不起譜的。不過，在丫頭當(dāng)中，也算是最有“臉面”的了。何況，她們畢竟是男女主人身邊的人，要遞個小話，或使個絆子，都很容易。某些小事，甚至還能做主。所以，其他仆人，往往還會來討好她們。比如賈璉的通房丫頭平兒的面子就夠大的。她在“議事廳”外等著給薛寶釵傳飯，那些仆婦們便又是遞坐墊，又是端茶，極盡巴結(jié)之能事。之所以如此，除平兒人緣好外，手上多少有些權(quán)力和方便，也是原因之一。
如果說“通房丫頭”的身份是界乎妾與婢之間，那么，“姬”則界乎婢與妓之間?！凹А钡谋疽馐敲琅?，而與妾合稱“姬妾”的姬，則主要是指姬侍、家妓、家養(yǎng)的戲子等。她們多半是買來的，也有贈送的和搶來的，沒有人身自由，地位也極低，這一點(diǎn)與婢相類。但婢的任務(wù)，主要是從事家務(wù)勞動，伺候主人的衣食住行；而姬的任務(wù)則主要是娛樂耳目，歌舞升平，滿足主子的精神需要，這是她們與婢的不同之處。所以，她們的生活往往比婢要優(yōu)裕，既不必從事繁重的家務(wù)勞動，也可以東游游，西逛逛。個別“高級”的寵姬，還可能配上一些丫頭以供驅(qū)使。
但是，不論姬們的衣著如何華麗，日子如何悠閑，她們終歸是主人的玩物。主人“寵”她，正是為了讓她好玩；主人“培養(yǎng)”她，也只是為了讓她更好玩。所以，說到底，她們?nèi)匀皇呛鼙百v的。比如《紅樓夢》第六十四回寫趙姨娘和戲子芳官等人慪氣，探春便教訓(xùn)她說：“那些小丫頭子們原是玩意兒，喜歡呢，和他玩玩笑笑；不喜歡，可以不理他就是了。他不好了，如同貓兒狗兒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徊凰r(shí)，也只該叫管家媳婦們，說給他去責(zé)罰?！边@席話，很能代表“主子們”對姬的看法。
姬們既然不過只是“玩意兒”，那么，男主人要帶她們到床上去玩，大約也只有從命的。但姬與妾的不同之處，在于妾只能有男主人一個性對象，而姬卻可以陪侍客人。比如白居易在裴侍中府里夜宴，就有“九燭臺前十二姝，主人留醉任歡娛”的詩句。這就大不同于妾而近于妓了。妾無論是納還是買，都是男主人的專有物。比如，唐人柳公綽納妾，同僚想見見這個女子，柳就說：“士有一妻一妾，以主中饋，備灑掃。公綽買妾，非妓也?！奔t不然，不但可以出面待客，侍酒陪宿，還可以被主人拿來送人，甚至可以用來換馬或做賭注，所謂“一擲賭卻如花妾”，這里說的妾便是姬。
總之，無論是身份高于婢的妾，還是性質(zhì)近于妓的姬，被統(tǒng)稱為“姬妾”的這些女子，在總體上說，都是被污辱的和被玩弄的。她們在身份上低人一等，人格上沒有尊嚴(yán)，有的甚至連人身安全都沒有保障（如前所述石崇令姬侑酒，客不飲酒便殺姬一例即是）。應(yīng)該說，姬妾是封建宗法制度和階級壓迫剝削的犧牲品。
然而，恰恰是這些地位低下的姬妾，在許多時(shí)候，卻又會比地位較高的妻，更有可能獲得夫的疼愛。在中國傳統(tǒng)的兩性關(guān)系中，情愛往往表現(xiàn)與夫與妾之間，而不是表現(xiàn)與夫與妻之間，這就是古人常說的“妻不如妾”。在中國歷史上，風(fēng)liu皇帝與寵愛妃子的愛情故事，可謂層出不窮（如唐明皇與楊貴妃），而夫妻之間的愛情反倒罕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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