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香雪海
日出城西面,寂照寺所在的浮云山脈里,正有個婀娜的胴體從山澗里浮出水面。
感受著冰涼的泉水劃過寸寸肌膚,余辭夕盼著自己渾噩的意念能澄澈下來。
此刻她雙目中血煞已退,也知道自己泥丸宮里進了外客。
可任憑她如何內(nèi)視,也始終無法窺探半點異常。
那血煞影響她的方式很奇怪,并未奪走她全部意識,更多是勾起她心中的殘暴惡念和荒淫之欲,又或者在關(guān)鍵時候左右她的判斷。
哪怕是現(xiàn)在,也依然有一絲絲狂躁感殘留在她心頭。
唉。
這回可是把那真仙給得罪慘了!
通過與寂照寺的一絲感應(yīng),被《凈土經(jīng)變》鎮(zhèn)在園林中的那位,顯然還沒有脫困。
當(dāng)時雖只是匆匆一面,但此人相貌卻和那真仙有九成相似,二者應(yīng)是有些關(guān)聯(lián)的。
正在她琢磨著如何處理寂照寺里一干人時,余辭夕突然心生感應(yīng),抬頭往向極遠處。
咦?是樹心摸回來了?
這小東西還算機靈。
可下一秒,手上掄算的余辭夕就眉目一皺,窺見了異常。
不對!它把那真仙給引來了!
一想到殺陀生被人彈指摘了修為,她哪里再敢停留!
手指一引,頓時一片紗羅從水里卷了出來裹在身上。
可往哪逃呢?
看樣子這位真仙是鐵了心不放過自己啊。
余辭夕看了看北面云煙霧饒的大山,臉上顯得有些為難!
最后終究是嘆了口氣,向著那萬重大山飛去。
半刻鐘以后,李星燭終于慢悠悠地駕云而來。
嗨,自己這飛舉術(shù)實在是蹩腳,以后得想個法子搞一套高深的法門來。
就連桃樹心都繞著他飛前飛后,似乎也在嫌棄這位大老爺太墨跡。
心里苦啊。
不過李星燭也有追人的底氣,他還就不信了,這余辭夕再怎么法力深厚能和自己比?
何況剛才在仙人崖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在大肆消耗法力。
我磨也要磨死你這小蹄子。
“繼續(xù)帶路!”
李星燭再次騰云而起,向著遠處的山脈遁去。
越是往北面走,這天上的罡風(fēng)亂流也越發(fā)的寒冷湍急,腳下的山脈已開始泛起了雪色。
本以為那余辭夕會帶著他兜圈子,沒想到卻是一路北上,倒像是目的明確的樣子。
想到這,李星燭把望氣法門運轉(zhuǎn)了起來,生怕漏了蛛絲馬跡。
往北繼續(xù)飛行個把時辰,腳下的山脈已是風(fēng)雪連橫,恐怕再走下去,就真得是冰封萬里了。
也正是這時候,那桃樹心突然向下折轉(zhuǎn),如同一個彈頭向著雪山之中扎了進去!
李星燭趕忙跟上,一下撞破身下云層,接連在低空中橫跨數(shù)重雪山。
寒風(fēng)中,忽有一段清淺的暗香自深遠處傳來。
李星燭本能的封閉了嗅覺,連飛遁的速度也慢了下來。
繞過前面山頭,突然一片獵獵梅紅映入眼簾。
隨著山勢移開,越來越多的梅花樹鋪展開來,遠處一座雪山如同一片傾覆的花海,自云霧繚繞處垂落下來!
李星燭心中忍不住一聲驚嘆,沒想到這寥無生機之地里竟然藏著這樣一番勝景!
若不是知道那余辭夕藏身其中,李星燭恐怕就要效仿古人,來一段踏雪尋梅了。
李星燭把心懸了起來,甚至衣袍之下,一層灰衣已經(jīng)悄無聲息的把肉身包裹住。
待李星燭落到那片梅林邊沿,一列直通山上的腳印勾起了李星燭注意。
看這腳印大小,應(yīng)該就是余辭夕留下的。
奇了怪了,那女人是徒步上山的?
這中間只怕有什么門道。
李星燭謹(jǐn)慎起見,也同樣沒再飛舉上山,只是順著此女的腳丫子印,一路行去。
一入這雪山梅林,桃樹心顯得更加躁動了。
一會兒嗖一聲鉆上山去,一會兒又嗖一聲繞回來,恨不得頂在李星燭腰間推著他走。
等再往高處走了一里地,那桃樹心終于急不可耐地飛馳而去,沒入梅林里沒了蹤影。
李星燭加快了步子跟上,很快,掩映的梅林之后,突然出現(xiàn)一片背靠懸崖的高地,四五間茅舍坐落其間。
而那山崖之上,竟還題有三個蒼勁如虬的古字。
這...
香雪海?
李星燭一下就想到了那日汴月城上空,在十里宮闕里種梅的老人。
這里不會就是鄧蔚山吧?
這實在是太過突然了。
李星燭處處提防著,一直以為此地是披著仙境外皮的妖魔窟呢?
視線往那茅舍間再一打量,剛好一間柴門被推開,一位粗布麻衣的鶴發(fā)老者走了出來。
之前飛走的桃樹心,則像個討糖吃的孩童,正圍著老者上下亂竄。
不過隨著李星燭打望過來,此物像是生出了感應(yīng),很快便一閃飛了回去,懸在他身前。
此時,那老者也遠遠看向了李星燭,撫著胡須一陣大笑。
“那日天闕一別,小友別來無恙啊?!?p> 竟然還真是那種梅人!
可李星燭心里卻莫名有些慌亂,這位老人家在他的臆想里,修為境界應(yīng)該是極高的。
怎么和余辭夕扯上了關(guān)系?
李星燭并未冒然進入那片空地,只是神色淡然地回道:“我尋人至此,沒想到今日能再遇老先生?!?p> “是啊,那日在天闕中我便說了,若是來日道友路過我鄧尉山,老朽定奉茶一杯,與小友坐而論道?!?p> “如何?小友可有雅興來我這茅舍中一坐啊?!?p> 李星燭心里多少有些犯嘀咕,想想還是先把話岔開。
“老先生,還是等我把人給尋著了,再來此間討茶喝吧?!?p> “不過倒是想問問先生,有位被血煞迷了心智的女修闖入你這山間,不知先生可知她去向???”
余辭夕既然選擇徒步入山,很大可能就是因為敬畏這種梅老人。
可見自己對老者修為的猜測并沒有錯。
自己看不透他華頂一絲氣相,顯然是因為他修行已到了高深處。
李星燭就不信了,對于這樣的人,有外人入山他會一點察覺沒有?
若是他說沒有,那自己是萬萬不會過去喝茶的。
老者似乎也看出了李星燭的顧慮,忽然酣暢一笑,對著身后茅屋招了招手。
頓時,一卷古畫打著旋兒落入老人家手里,隨著他一抖把畫卷垂下,李星燭卻是看直了眼。
不正是那《游園驚夢圖》么?
老者笑盈盈地說道:“小友所說之人,可是在這畫中???”
李星燭眉目一皺,凝神看去,卻見那長畫中的內(nèi)容,與他當(dāng)日在山寺閣中瞧見的《游園驚夢圖》又有了些差別。
畫卷的最上方,原本被墨跡掩蓋的部分,已經(jīng)徹底展露了出來。
那后院園林中,此刻正畫有九座厲鬼菩薩,以金光法陣將某人鎮(zhèn)壓在中央。
不正是自己的肉身么。
然后就是中間的寂照佛寺,那些國師府走失的仆役和朝官家眷,全都聚集在大雄寶殿中,一個個跪在地上,誦經(jīng)祈福。
不過這兩部分畫卷,內(nèi)容幾乎都是靜止的。
唯獨在第三部分的香客禪院里,寥寥數(shù)筆的勾勒下,正有個裹滿紗羅的女子在原地打轉(zhuǎn)。
倒是和余辭夕有九分神似。
此女如同被人失了鬼打墻的法術(shù),在禪院中時而飛舉時而落下,時而往前時而退后,一臉恐懼驚慌的樣子。
李星燭一臉的難以置信。
那寂照寺不是這道妙古界的一部分么?
為何又入了老人手中的《游園驚夢圖》?
這中間的虛虛實實,實在把李星燭給繞暈了。
也正是這一刻,李星燭突然感覺自己像是抓到了什么關(guān)鍵處。
遠處的老者似乎也看出了李星燭的困惑,說道:“小友口中的血煞,不知可是此物???”
只見那老頭伸出食指往圖前一劃,頓時一團被熒光裹挾的血煞從余辭夕眉間飛出,一閃便鉆出畫來,懸在老頭子食指上面。
“此物便贈與小友了?!?p> 話音未落,那團裹住血煞的熒光便飛騰而來,李星燭手一揮撈在掌中。
此刻再一看,那熒光如同一團軟軟的琥珀,而血煞狼靈已是闔眼陷入了沉睡。
李星燭心中不安去了大半,將那琥珀送入袖中,隨即向著老人躬身一禮:“謝過老先生了。”
那老者聞言卻是擺擺手,笑道:“不用謝,我還要借此向小友討個寬恕?!?p> “這畫中丫頭也勉強算我半個弟子,素來修持佛理,是個清凈性子?!?p> “此番被血煞所惑,勾起前塵那些情愛舊事,這才亂了心智辦了錯事?!?p> “還望小友給老頭子我一個薄面,莫再與她計較,我也困她在畫中修行思過,不會再生事端了?!?p> 李星燭心頭一哂,呵,還真不愧是在西游世界。
這都有人跳出來護短。
“敢問老先生,畫中那些人可還安好?”
老者搖了搖頭,笑道:“這丫頭本事還不到家,那些被她隔界拘來的人,她最多也只能攝走部分元神,還傷不了他們?nèi)馍??!?p> 說著,又舉起了手中畫卷,示意道:“此刻這些肉身,都還在兩界交融處,虛與實之間,我這便讓他們回歸原位。”
話音未落,老者并指一揮,無論是佛寺里的眾人,還是園林里李星燭被困住的肉身,竟都如同墨漬浸水,片刻間被抹去了痕跡。
李星燭感覺有點稀里糊涂的。
事情就這么被解決了?
他本想著先退出入定,確認(rèn)好肉身所在再回來會會這老頭。
但轉(zhuǎn)念一想,自己似乎過于瞻前顧后了。
這老人家此番已算幫了他大忙,若還是以小人之心度人,實在是不夠敞亮。
想到這,李星燭雙袖往后一擺,打了個哈哈。
“既然雜事已了,今日怎么也要來老先生家討杯茶喝?!?p> 李星燭此刻斷定,那日天上十里宮闕,必和這種梅人有關(guān)。
難得遇到個修為高深之人,李星燭也是心潮起伏。
不知那大鬧天宮的孫猴子又是何修為?
這個壓在自己心里很久的問題,也再次浮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