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是一名敦倫禮婆。
“敦倫”,是“婚義七禮”中最關(guān)鍵的環(huán)節(jié)。直白的說,就是夫婦間的愛愛。我娘的工作,說白了,就是教導那些即將出嫁的女子如何與夫君愛愛。
我娘從一名職業(yè)家庭主婦改行做了敦倫禮婆,大約和我有關(guān)。
我五歲那年,有天和隔壁的秦三妹蹲在自家院門外玩泥球,突然有個過路的瞎子戳了過來,對我娘說我命硬克親人,勸她把我送人消災(zāi)。
我娘覺得那瞎子嘴賤,賞了他一記白眼就抱著我進了門。
幾個月后,突然接連下了四天四夜的暴雨,鎮(zhèn)后的竹溪發(fā)了大水,將我那領(lǐng)頭救災(zāi)的爹和包括秦三妹的爹在內(nèi)的好幾個叔伯卷走了。
回想起瞎子的話,秦三妹的娘從此就看我不順眼了,恨我不但克死了自家親爹,還把她的男人克死了。為了維持一家老小的生計,她咬牙把秦三妹賣給了外地一家大戶當丫頭。
好在我娘既沒信那瞎子的話,也沒受秦三妹她娘蠱惑,把我送人或者賣掉。
作為一名優(yōu)秀的職業(yè)家庭主婦,我娘一心相夫教女,沒有主動學會任何需要拋頭露面的謀生技能。我爹走后,家里就徹底斷了經(jīng)濟來源。柴米油鹽、吃穿用度,一日緊似一日。
眼見我們娘倆就要開不了鍋,里三巷的宋婆子就披紅著綠,帶著一臉皺紋堆疊的笑容,搖晃著胖胖的身子邁進了我家。
宋婆子是竹溪鎮(zhèn)最有名的媒婆,雖然年近七旬,卻依然搽脂抹粉,春風滿臉。
宋婆子說,鎮(zhèn)西頭張鐵匠的老婆也是洪水那日走的,這災(zāi)荒年月,看我們娘倆混日子不容易,就發(fā)了善心想和我娘湊合一處過日子。
我猜想,莫非是我娘計較張鐵匠的兒子張小山搶了我的木牛玩具,怕我再被他欺負,所以一口拒絕了張鐵匠托宋婆子送來的一袋小米?
我眼巴巴的望著宋婆子站起身來,慢騰騰的將那袋系著紅繩的小米收進了她手里的提兜,竟忍不住砸吧了一下嘴。
我娘立馬給我拋來一記凌厲的目光。我爹是個教書先生,平生最好面子,我娘的準則就是餓死也不能丟他的臉。
臨走前,宋婆子卻突然走到墻角的米缸前,抬手掀了木蓋。我娘頓時黑了臉色。我卻一陣喜悅,以為她是要把那袋米倒進那個已經(jīng)見底的缸子??伤芸炀陀謱⑸w子擱下了。
轉(zhuǎn)過身來,宋婆子的臉上就多了一層憐憫和同情:“蘇家娘子,你看看你這日子過得!”
原以為我娘會發(fā)飆趕人,她卻只是垂下眼眸,抿緊了嘴角。
宋婆子的語音越發(fā)悲切:“蘇先生在泉下有知,也一定替你們娘倆難過……”
聽得這句話,我娘抬手捂住了臉,肩頭也跟著聳動了起來。除了聽聞我爹噩耗的那一天,我還從沒看見過她這般神態(tài)。我學她平時哄我的模樣,踮起腳尖去拍她的肩膀。
宋婆子那雙有些昏花的眼睛一直盯著我娘,停頓了好久,才又說:“你既是不想再嫁,為著小囡著想,不如跟了我學做喜媒吧?再說,我年紀也大了,這鎮(zhèn)上男娶女嫁,總是少不得媒人的……”
我娘聳動的肩頭頓住了,抬袖抹了眼眶,搖頭道:“謝謝宋媽媽好意,我嘴笨木訥,只怕做不了這事?!?p> “蘇家娘子長得一副好相貌,和我年輕時有得一比,加之性情又親和,街坊鄰居都處得好,做媒人再適合不過了。再說哪有天生的喜婆?這里面也是有技巧的,我當年還不是跟著師傅學了好幾年,才慢慢學會的……”
宋婆子抹得艷紅的嘴唇上下開闔,唾沫橫飛,從她的就業(yè)經(jīng)歷一直說到竹溪鎮(zhèn)水災(zāi)后寡婦鰥夫增多,認為這正是喜婆大有作為之時,此時入行正是天賜良機云云。
不記得她說了多久,想是我娘先前拒絕了她的說媒有些愧疚,最后居然點頭同意了跟著她學做喜婆。
那一天,宋婆子最終將那袋惹眼的小米當做收徒的見面禮,倒進了我家的米缸。
我娘那以后就開始跟著宋婆子走街串戶,四處說媒。
有宋婆子的指導,加之我爹往日留下的影響,鎮(zhèn)里人很給面子,不善言辭的我娘還真說成了一門婚事,將鎮(zhèn)南巷李木匠的女兒,說給了鎮(zhèn)東街茶旅店王老板的獨子。
收到大紅綢子包裹的謝媒禮后,我娘帶著我去街上吃了一頓久違的肉包子。好久沒沾葷腥了,我們娘倆那天是扶著墻角走回家的。
那以后,我娘又說成了兩門婚事,謝媒禮不但夠我們娘倆吃喝,也讓我在我爹去世一年后,第一次穿上了新衣。
宋婆子和我都以為我娘會在喜婆這條路上一直走下去,卻不料出了個意外:李木匠新婚才三月的女兒李娟突然就跳河自盡了。
我娘多方打聽,最后才知道王老板的兒子身患隱疾,無法行敦倫之禮。為了給王家傳下香火,王老板就自作主張每天夜里幫他兒子行禮。
那時,我還不懂什么叫敦倫,也想不明白既然王老板好心幫他兒子行禮,李娟為何還要跳河?但看見我娘一臉震驚詫異兼后悔不迭的神色后,我就乖乖閉嘴不去打攪她了。
“蘇家娘子,這事不怪你。那王公子長得一表人才,行事溫文爾雅,誰能想到他有那么個毛病呢?你現(xiàn)在去李家退禮,不是往刀口上撞么?”宋婆子及時攔住了要去退還謝媒禮的我娘。
我娘愣了很久,終究還是把手里的東西擱下了。
“我不做了。我不能把人家辛苦養(yǎng)大的好閨女往火坑里送!”
“怎么是往火坑里送呢?你也要看看那些過得好的,那才是我們喜婆的功勞。王家這事,不過是意外罷了……”
“這事我真不做了?!蔽夷餀M了心。
見我娘這般固執(zhí),宋婆子最后竟是僵直了臉走出去的。
過了幾日,我娘就把房子換了銀子,又把銀子換了票子,揣進貼身的衣袋里,打包收拾了細軟,帶著我離開了竹溪鎮(zhèn)。
火燒火燎的大太陽下,我和娘一人背著一個布包,走在塵土蔽日的官驛上,活像大水后逃難的災(zāi)民。
我一邊不停抬袖抹汗,一邊不停在心底詛咒茶旅店的那個王老板:死胖子,若不是你自作主張幫你兒子行那個什么禮,你家兒媳就不用跳河了,我和我娘也不用離開竹溪鎮(zhè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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