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公務方便,南楚京城的金陵,對于官員的辦公區(qū)與生活區(qū),有著嚴格的規(guī)劃。
百官衙署大部分都建立在皇城里,而官員們的住宅,則分布在皇城的外圍。
這其中有朝廷為官員提供的官舍,算是在朝為官的福利,也有家底豐厚的官員,直接建房或購買現成宅院。
但不管是哪一種,為免工作不便,官員住宅都泰半要求靠近皇城,可以形象地這么說,緊挨著皇城外的一圈兒,十座宅子塌了,至少能壓死九個京官。
即便是最囂張的紈绔子弟,也絕不敢在這里放肆,因為說不準什么時候就會惹上長輩對付不起的厲害人物。
聶然現在便走在高官云集的住宅區(qū)中,整齊的青石板道路上,翠色衣衫的身影安靜執(zhí)傘,徐徐而行。
此時春寒料峭,又兼細雨纏mian,道上沒有什么人行走,就是偶爾有人,就是有人瞧見聶然,也不會貿然上前招惹。
低調閉眼,自掃門前雪,這是官宅區(qū)的明哲保身法則。
憑著三分決斷,又借了十二分的幸運,聶然一路平安,走出了帶著點壓抑肅穆氣息的官宅區(qū),又走了好一會兒,周圍景致逐漸熱鬧起來,道路兩旁商鋪的招牌旗幟,浸潤了春雨后色澤反而越發(fā)地鮮明深刻,整條街上都是賣的穿戴物件,其中類別之細,令即便是來自分工明確的二十一世紀的聶然,也不由得有些吃驚。
現在位于聶然左手邊的,就近有油靴鋪,頭巾鋪,絳結鋪,右手邊的是成衣鋪,帽子鋪,腰帶鋪,更遠些還有彩帛鋪,絹花鋪,胭脂鋪,絲鞋鋪,扇子鋪,絨線鋪,頭面鋪等等。
聶然略一躑躅,走入一家成衣店中,片刻后再走出來時,又變作大袖飄飄的端雅少年。
出門時雨過天青,油紙傘留在成衣店門口。
雖然身著女裝會讓大部分人認不出她就是當朝聶丞相,可卻不利于混在人群里躲避招英的追捕,畢竟一個女子孤身在外,行跡太過顯眼,還可能招致別的麻煩,兩廂比較,反而是換回男裝比較安全。
在成衣店老板的指點下,聶然找到附近的車馬行,雇了一輛馬車,載她出城,接近城南門的時候,前方傳來隱約的喧嚷與呼喝聲。
聶然眉頭一皺,忽然急喊停止,付了車費下車,她沿著一道隱約透出苔痕的墻,慢慢地行至轉角處,小心朝轉角外的城門看了會,隨后露出苦笑。
城門口已經被士兵封鎖。
城門處要出城的百姓排著長隊,不管是車馬還是獨個的行人,出城之際,都被攔下仔細查看盤問,甚至還有人出示一張紙,或許是身份證明官府文書什么的。
因為盤查得過于仔細,長隊縮短得很慢,后面等待的人雖然有些焦躁,但面對門口全副武裝的官兵,只得默默忍耐,膽子大一些的,便在距離城門較遠的地方發(fā)幾句牢騷。
士兵后方,最為顯眼的,則是騎在一匹黑色駿馬上的招英,他神情陰沉,背脊如同標槍挺直,雙眼雖然依舊通紅,可精亮的目光好像磨過的刀尖一般銳利,分外仔細地從人群中,一個個臉上刮過去。
見此情形,聶然毫不遲疑,趁著還沒被發(fā)現,轉身朝來路折回。
她腳下越走越急,嘴唇緊抿,腦子也焦慮地轉個不停:
凡是出城的人,都要被仔細盤查,這等于封死了她出城的可能。
沒想到招英動作這么快。
太快了。
聶然自認為行動已經足夠迅速,她走出不可能雇車的高官住宅區(qū),在最近的商鋪更換衣服,即刻乘車趕往城門,可是看城門口的情形,似乎已經被封鎖了有一段時間。
按理說,她下藥的分量不輕,小橋不可能立即醒來,旁人也不敢冒失闖入,唯一的可能是,她走后不久,招英有事來找,正好撞上她逃跑后的現場。
想必招英一發(fā)現她失蹤,立即調派人馬,雷厲風行,直撲作為關鍵出口的城門,封堵她的去路。
人算不如天算,這不是她能掌控的。
雖然不停地安慰自己,可聶然的心情輕松不起來。
她這次之所以能順利出逃,是因為沒有人料到她會扮成小橋,假如這次失敗,被招英抓回去,以招英在聶清玉調教下鍛煉出來的果斷能干,不會給她第二次可趁之機。
聶然沒有嘗試去其他三座城門那里碰運氣,招英雖然人在南門,但其余東西北三個方向,他也必定做出了妥善的安排,她就是現在趕去,也毫無用處。
可是現在應該怎么辦?
面對招英的追捕,她完全沒有優(yōu)勢。
這里相當于招英的主場,他熟悉金陵城的結構,并且能調動大批人手,只要封鎖住城門,確保她逃不出去,就能夠慢慢地在城中搜尋她的下落。
可是她呢?
這具身體的原主人聶清玉沒有親人朋友,政敵倒是多得是,不知道聶清玉身份,不會為了一個陌生人藏匿她的行蹤,而知道聶清玉身份的人,只怕會讓她死得更快。
聶然慢慢地停下腳步,扭頭張望四周的情形。
離開了城門的范圍,看不到招英和官兵,心中的焦灼感便減輕不少。
雨后的金陵城很清爽,空氣里充滿了豐沛寒涼的水汽,街道上行人來來往往,踏著被春雨打濕的道路,腳步起落間帶起飛濺的水滴。
而行人的臉上,也完全沒有城門口那種焦慮,緊張,被壓抑氣氛所籠罩的神情。
城門口與其附近的街道,好像是完全兩個世界。
這樣強烈的反差,讓聶然心中一動。
既然招英已經封鎖了城門,為什么不順便搜索附近?
假如他剛才在附近布下人手,可能她已經被逮住了也說不定。
思索許久,聶然眉宇間的憂愁逐漸消散。
她的身份,是一柄雙刃劍,不僅限制著她的行動,也限制著招英。
她先前只想著不能讓聶清玉的政敵知道她現在的處境,可是相對地,招英也有相同的顧忌。
甚至,招英顧慮的事情比她更多,她只需要關心自己的人身安全,招英卻不僅僅要保住她的生命,還要保住聶清玉身為丞相的地位。
那個英挺的青年,他最大的弱點,反而在她身上。
聶然回頭看了一眼城門所在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建筑物,看清城門口那個高高坐在馬上的青年,在他果斷強勢的外表下,內心藏著怎樣如履薄冰的恐慌。
除了恐慌外,恐怕更有被拋棄的辛酸。
他其實什么都沒做錯,錯只錯在,她不是真正的聶清玉。
聶然忽然有些微微的心軟,卻也只心軟了片刻,又再度邁開腳步,這一回,她已經不再焦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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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聶然原來的計劃,本該是離開丞相府遠走高飛,但如今關節(jié)生變,也不得不相應作出調整。
既然招英封鎖城門,那么她就暫緩出城,等過些日子,警戒松懈了,又或她找到門路,再設法混出去。
當下應該做的,就是找個地方住下,靜觀其變。
此地附近住的都是平民百姓,遠離官宅區(qū),不會有人輕易認出她來。
她眉目清雋,神情溫和,一看便極得好感,就算素不相識的人,也容易生出親近之意,沒幾下就問到了她想知道的。
向路人問得住宿地方,轉過一條街,街頭第一間大門匾額上以舒緩的隸書寫著四個字,安泊,正是先前問到的安泊客店。
走入店中,陳設簡單的柜臺后急忙走出一微胖的中年男子,詢問住店事宜:“客人請進,請問有幾人?”
見店主的目光不住地朝身側張望,聶然知道他在找自己的包裹,只有扮作苦笑,文縐縐道:“實不相瞞,在下乃是外地人士,前來參加今春的科考,卻不料才進城不久,就遺失了行囊,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好在手頭還有些余錢,暫時尋個安定住處,還請店主人行個方便?!?p> 正巧春試快要開始,正是全國士子齊聚金陵的時候,這個身份捏造得倒也不突兀。
店家見聶然生得翩翩,言辭溫文,對她的話信了大半,卻依舊為難道:“這位公子,請您千萬不要見怪,小店不是不想讓公子住下,只是朝廷曾有法令,不得收留沒有路引的遠道客人,否則與窩藏盜賊同罪。”
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聶然這些天在丞相府的書房看書,倒也沒有完全白看,路引就相當于當地官府給居民發(fā)的介紹信或通行證,具體如何,她當時沒有留心,卻沒想到如今居然連住個旅店,也必須拿身份證明。
店主以為她初次出門,除了路引外,還好心教了她一些規(guī)矩。
又問了店家一些事,聶然慢慢走出客店,微嘆了口氣。
本以為不出城就不必煩惱,卻不料就連留在城中,也不是那么順利。
就算已經來到這個時代,占據這具身軀,但她始終沒什么真切的感受,反而時不時會有些做夢似的恍惚……直到今天。
這并不是能夠隨心所欲的夢境,千千萬萬人背后,是無形的國家機器,有條不紊地,以既定的規(guī)則運行著。
她終于開始正視這個陌生的時代,也終于有了一點,身在其中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