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晨行露間,小星微光(修)
昏迷中,遲布衣感覺有人在移動他的身體。
又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隱約的說話:
“……怎么來得這么慢……陶永找你的時候,你不在丞相府嗎……”
“……這其中有些曲折……我見到陶永之前,便已經(jīng)有人給我傳訊……送信者是一刺客,名叫何田田……”
“你說……何田田的手掌心……”
“不止如此……在您離開丞相府的這些日子……”聲音陡然壓低。
“那么來歷不明的信,你也敢相信并照著做?”聲音驚訝地提高。
“那時我已經(jīng)無計可施,而信中策略確實是可行之道,即便是明知落入算計,我也得支撐下去。”
“……招英,你現(xiàn)在能調(diào)動多少人馬?做一件事……沈園……包圍起來,里面的人一個都別讓逃走……不過不要傷人,不要發(fā)生沖突……”
其中的一道聲音有些耳熟,好像他這些天曾經(jīng)聽過,但他此時昏昏沉沉,什么都記不起來,想要再聽下去,卻抵擋不住頭腦中席卷的倦意,又陷入了一片混沌。
……
再度清醒過來時,遲布衣感覺身上隱隱生疼,伴隨著頭腦的清醒,他很快記起昏迷前發(fā)生的事。
失去意識的時候還在監(jiān)牢,但此時遲布衣發(fā)現(xiàn)所處的陌生環(huán)境,是一間干凈清雅的臥室,裝飾器物很是精致,而他身上的傷,也被妥善處理過。
實現(xiàn)投向門口的方向,在距離床不遠(yuǎn)處,有一副桌椅,桌邊背對著他坐著一個略顯單薄的身影,那人一席黑衣,單手?jǐn)R在桌上,白皙秀氣的手邊擺放著一只白瓷碗。
遲布衣沙啞地開口:“這位兄臺,是你救了我……”最后一個字卡在嗓子里,因為他看見轉(zhuǎn)過身的那人,居然是他認(rèn)識的,只是整個人感覺沉斂了許多。
聶然見遲布衣醒來,露出放心的神情:“布衣兄你可算是醒來了,正好藥還熱著,趁熱喝了吧,你受了傷,需要好好調(diào)養(yǎng)?!?p> 雖說御醫(yī)表示遲布衣年輕底子厚,一定能恢復(fù)如初,但當(dāng)她在牢房里找到昏迷不醒,傷口血肉模糊的遲布衣時,那一刻她幾乎忘了呼吸。
遲布衣喝完聶然端上的藥,才問道:“我是怎么出來的?是聶兄找人救了我嗎?此處又是什么地方?”
聶然放下碗,愧疚地道:“布衣兄,請你見諒,我姓聶……”
遲布衣微笑打斷道:“你自然是姓聶,難道還姓遲不成?”
聶然苦笑:“我姓聶,聶然乃是化名,我如今真實的名姓是,聶清玉。”世界上有千千萬萬個姓聶的,唯獨(dú)這一個最要命。
遲布衣似是不敢置信地張大眼,片刻后,他的震驚化作怒容,冷笑道:“好個聶然!好個聶清玉,好個聶相!”
他想要掙扎起來,卻痛得悶哼一聲,雖然受困于身體不得不躺在床上,但他眼中的怒意更盛:“你化名與我結(jié)識,又讓行露來欺騙于我,存的究竟是什么心思?”
聶然眼中流露出一絲疑惑,但她并未解釋,只靜聽遲布衣痛斥完了,才柔聲道:“布衣兄,不論你信與不信,這事我確實一無所知,但歸根結(jié)底,我也有一份責(zé)任,不管你如何怪罪于我,我都不會有任何怨言。在此之前,你要先將傷勢養(yǎng)好,拿他人的錯處來懲罰自己,乃至最不智之舉,他日我會給你一個完整的交代。”
說完,她轉(zhuǎn)身走出門外,將獨(dú)處的空間留給遲布衣。
走出空曠的院子,聶然走向等候的招英:“跟我一道去一個地方,我方才承諾遲布衣一個完整的交代,但是這個交代,還得向別人去要?!?p> 結(jié)合招英和遲布衣兩方面的說辭,她這才明白,自己仿佛是陷入了一局棋中,下棋者隨手落子,渾然天成。
********************************
平素清幽冷僻的沈園,此時被密密麻麻的羽林軍所包圍,身穿黑色甲胄的士兵,占據(jù)著沈園外各個通行關(guān)口,神情冷肅,其中一部分士兵井然有序地把守住沈園中的每一座庭院閣樓,卻沒有任何一人拿取財物,翻弄擺設(shè)。
這樣嚴(yán)格的軍紀(jì),乃是當(dāng)今羽林軍統(tǒng)領(lǐng)謝鯤鵬一手訓(xùn)練而成。
聶然與招英率眾到了沈園門前,便有一年輕軍官,走上前來,自稱謝鯤鵬下屬,向聶然報告沈園內(nèi)情形:“……我等到來之際,沈園內(nèi)奴仆已然盡散,卻不知為何主人一個沒走,還比聶相要的多了數(shù)人……”
他話說一半,忽而身旁有一聲音插口道:“這位小將軍莫要擔(dān)憂,我等對聶相并無惡意?!?p> 聶然等人聽見那聲音后,才陡然發(fā)覺,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年,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了那軍官身后。
少年的容貌平凡至極,藍(lán)色布衫亦極為簡素,如同街市之中眉目模糊的蕓蕓眾生,無法給人留下任何印象,他躬身施了一禮,從容道:“在下行露,乃是東家的仆從,聶相乃是客人,我等不可失禮,故而特意出門相迎。”
他說話間,整個人仿佛頓時活了過來,此時再看去,便無人會忽略他的存在。
年輕軍官訝然道:“內(nèi)院到門前,各處皆有人看守,你是如何走出來的?”他轉(zhuǎn)頭責(zé)問守在門邊的軍士,“你們?yōu)楹畏潘鰜???p> 那十?dāng)?shù)名軍士也是一臉莫名,神情甚是駭異,不知那少年是如何在他們眼前從容走出來的。
行露微微一笑,依舊有禮地道:“這是在下吃飯的本事,縱然開罪小將軍,在下也是不能說的?!?p> 他神色雖然謙恭,言辭卻毫無敬意,軍官面色微慍,但觀聶然并無不悅之色,也只有沉默不發(fā)。
聶然這時才回想起來,這少年正是當(dāng)日在書樓之前,見過的那個,只是他容貌毫無特色,是以雖然見過,卻沒有留下任何印象。
在嚴(yán)密把守之地,依然可以從容出入,無人覺察,這樣的本事,在別處想必可以混個不錯的職位,但這樣一個少年,卻只自稱東家的仆人。
聶然回望招英一眼,見他眼中流露慎重之色,才又轉(zhuǎn)向行露,微笑道:“那么,帶路吧?!?p> 行露再對軍官與其他軍士行了一禮,禮數(shù)周到十足,這才做了個請的手勢,轉(zhuǎn)身在前領(lǐng)路,他腳步悄然無聲,好像貓走在沙地上一般靜瑟。
招英跟上來前,略一揮手,讓他們帶來的府兵在身后保持三丈距離。
聶然對沈園還算熟悉,知道門口距離內(nèi)院有一段距離,但沒走幾步,行至一重院墻拱門之前,行露卻停下腳步,轉(zhuǎn)向她與招英。
少年面上依舊掛著謙卑的笑意,雙目直視,口中沉聲道:“聶相,你在沈園客居的這些日子,本園似乎未曾虧待你吧?”
聶然鎮(zhèn)定一下心緒,回以微笑道:“我見過東家,自然會道謝?!?p> 行露忽而冷笑,道:“聶相派重兵圍我沈園,這難道是言謝的架勢?”
聶然不以為意地笑笑道:“你莫要跟我兜圈子,若是口上爭斗,我可以自承斗不過你,我派兵包圍沈園,確實欠缺風(fēng)度,只是你們詐騙遲布衣那件事,難道便很有風(fēng)度么?”
聶然原本只是抱著試試的態(tài)度,但她說出遲布衣之名后,瞧見行露神色動搖,頓時在心中肯定了幾分。
行露神色只動搖了片刻,轉(zhuǎn)瞬間又恢復(fù)成原先的謙恭,躬身道:“此事不提也罷,然而聶相,日前您在沈園,是東家的客人,我等自然不可怠慢,只是如今,您雖然貴為丞相,卻不再是沈園客,在下不愿您見到東家,只有阻攔一二,請聶相恕罪。我會給聶相一道考題,聶相如是能答出,便算過了我這一關(guān)?!?p> 他低著頭說道:“聶相莫要想用強(qiáng),如若用強(qiáng)……我既然可以在重圍中出入,自然可以送走東家。”
他言辭軟硬兼施,暗藏機(jī)鋒,口吻中透出滿滿的自信。
聶然面上十分有把握地道:“你盡管出題,你莫忘了,我乃聶清玉?!?p> 她只是假冒的小聶丞相,自然不如原來那位文采蘊(yùn)藉,只是對方強(qiáng)逼至此,只有勉強(qiáng)應(yīng)下,并拿出聶清玉少年才子的名頭嚇唬人。
行露謙卑笑道:“在下知道聶相才名,自然不敢考您治國經(jīng)略,行文作賦……請問聶相,您以為,在下方才是如何走出沈園的?”
聶然心中已然有些發(fā)慌,趁著行露低頭之際,她扭頭瞥一眼招英,試圖從他那里得到答案,但招英目中所流露出來的,也是不解之色。
鎮(zhèn)定一下情緒,聶然想了想道:“我雖然不知道你吃飯的本事是什么,但也可姑且猜測一番。”
此時烈日當(dāng)空,聶然站在太陽之下,明亮的陽光照得她的臉如玉一般潔白光潤,她慢慢地,一邊斟酌,一邊說道:“我并不懂你的門道,不知該如何準(zhǔn)確稱呼,只有說個大概意思?!?p> “首先,你相貌平凡無奇,可以似此人,也可以似彼人,我便稱之為大眾臉,這樣的面容,最讓人難以注意,兼之你氣韻內(nèi)斂,未曾顯露之前,仿佛覺察不到你站在那兒,我稱之為沒有存在感,是以大多數(shù)人,不會對你多加關(guān)注,你說是也不是?!?p> 行露略一遲疑,含笑點(diǎn)了點(diǎn)頭。
見行露點(diǎn)頭,聶然悄然地松了口氣,她雜學(xué)甚多,也曾接觸過這樣的說法,一個好的特工,不應(yīng)該像007那樣光芒四射,而是應(yīng)該好像完全不存在一般,在不知不覺間接近敵人中心,她觀行露舉止情態(tài),猜想他便是有類似本事,故而大膽說出來。
心中更加有把握,聶然又道:“你行動悄然無聲,不會引起警覺,這是其二。至于其三……”
雖然天氣不算熱,但聶然額角已經(jīng)有些濕熱之意,她重新審視了一遍方才的說辭,確定沒什么問題后,才又道:“其三,首先,我們需要知道一點(diǎn),人是會眨眼的,即便再怎么瞪著眼,依舊時不時飛快地眨上一下。還有,人是會走神的,人還在原地,但注意力卻分散開來……以及,光和影子……”
行露苦笑著擺了擺手道:“聶相莫再說了,您若再說,我吃飯的本事便全漏底了,我只當(dāng)沒人懂這一招,卻不料聶相博學(xué)至此,在下拜服,這就為您帶路。”
行露轉(zhuǎn)過身去的時候,聶然這才放心地路出如釋重負(fù)的神色:這一關(guān)過得太僥幸了。
行露根本就不知道她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聶清玉,怕無法用正規(guī)文試題難倒她,便劍走偏鋒,但偏偏對于這種偏門的雜學(xué),她反而了解一些。
用一些似是而非的名詞,造成她是個中行家的錯覺,事實上,在說到第三點(diǎn)時,她已經(jīng)有些掰不下去,只能把人為與環(huán)境的因素都提一遍,但真要她涉及具體的如何實施,卻是根本做不到,好在行露被她嚇唬住,以為她真的很了解,不愿意自己的本事被當(dāng)眾曝出,提前認(rèn)輸。
兩人行至東家的院子前,院門口也有軍士把守,招英一揮手,令他們讓開,卻見一個相貌清秀斯文的少年,坐在一張書桌之后,而那張書桌,正橫在院門口。
斯文少年看了行露一眼,驚訝道:“你輸了?”
行露走過去,站在那少年身旁,道:“這是在下的同伴小星。”
聶然忍不住嘆了口氣道:“是否他也與你一樣,是東家的仆從,不愿我見東家,要在此出題為難我?”
被稱作小星的少年,灰色的衣衫上點(diǎn)綴著如繁星般的暗紋,眉目清秀,目光很是柔順溫軟,他端坐在書桌后,也不行禮,只柔聲道:“聶相說得不錯,我正是要為難你?!?p> 聶然有些郁悶:她只是來見東家,又不是要娶親,犯得著過五關(guān)斬六將么?退一萬步,就算成親,要過關(guān)的那個人也不該是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