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清靜的丞相府門前,此時熱鬧得不得了。
雪白的高墻外,平整的青石板道路上,停著許多車馬轎子。
熟知南楚朝堂的人若是到了此處,約莫會大吃一驚,因為馬上車中轎里,幾乎就代表了小半個南楚朝廷。
眾多位高權(quán)重,尋常百姓仰視尚且不及的貴人,如今卻規(guī)規(guī)矩矩地,在丞相府外排成一條長龍,等待府中人的接見。
小聶丞相的規(guī)矩,大家都知道,上朝日忙碌公務,只有休沐日空閑出來見客。
而見誰不見誰,也是小聶丞相當日臨時決斷。
故而有的人雖然是幾天前投遞的拜帖,但卻今日才來丞相府前等待回音。
這些人當中,有部分的是單純來獻媚討好來的。
也有部分原本就是聶相的黨朋部署,多日不見,如今有些事情,想要與之私下商議。
再一部分,則是多面倒的墻頭草,當初丞相府傳出聶相時日無多的謠言后,他們私下里動了小小的別樣心思,作出不軌的小動作,比如提前向別的勢力示好,又或者作出聶相所痛憎額的不法之事……可前幾日的上朝,將他們心底的期望打碎,聶相不僅活著,還活得十分健康。
一回想起那少年模樣之人的狠辣手段,他們便心中悚然,就連夜里都睡不安穩(wěn)。
諸般不同的心思,全都擁擠到了一處。
官家貴人們,不是乘車,便是坐轎,光從交通工具上,便可看出其身家不凡,最不濟的武將,也是騎著駿馬,馬鞍馬鐙鑲嵌金飾,更顯威武。
然而在這一群人中,卻有一個特例。
那人二十出頭,一身青色布衣,做的是書生打扮,雖然衣衫嶄新,也沒有窮困潦倒地打上幾個補丁,可站在這聚集了各色奢華的隊伍里,卻是顯得格格不入地寒酸了。
就那些抬轎趕車的仆人,也穿得比此人光鮮。
書生站在隊伍里,突兀得如此招眼,也莫怪前前后后,不光車夫轎夫瞅著他,就連官員們,也好奇地探頭看了一眼,但看過之后,他們立即喪失興趣,不屑地收回目光。
像這種向權(quán)貴推薦自己,以求得到重用的士子,就是在他們自家門前也不算罕見,更別說有多少人想攀附上聶相這個大靠山,可是這小子未免太沒有自知之明了,他難道沒看見,這兒等候的都是些什么人么?他這等低微的身份,有什么資格與他們一道等候?
更何況,聶相為官之前,便是以文采揚名的,尋常有些墨水的文人,根本就入不得其法眼。
有官員不屑理會。
有的官員懶得生事。
卻不是所有人都這么想的,便有那么一個官員,對自己的隨從吩咐兩句,那隨從便走上前,還算客氣地對那書生道:“這位公子,您瞧,今日等著聶相接見的,都是朝廷重臣,你看你是不是過些日子再來?”
有道是,莫欺少年窮,誰都不知道,今日的小人物會否成為明日的權(quán)貴。
正如五六年前,誰知道聶清玉這號人?可如今呢?
能在金陵這塊地兒混得長久的,無一不是成了精的人物,在不明底細的前提下,若是不能將人一棍子打死,誰都不會對誰往死里得罪,以免對方將來騰達之際,回返報復,也就是那名在地方養(yǎng)野了性子,初到金陵的府尹,才會那么沒輕沒重。
聽了隨從的勸說,那青年書生臉上浮現(xiàn)窘迫的神色,嘴唇微微開合,似是欲言又止。
他目光有些意動,但才想抬步,卻又仿佛有一股什么力量,生生壓下他的腳步,釘在地上,竟是一動都不動了。
那隨從見他如此,還以為書生故意戲弄于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有些惱羞成怒,雖然主人事先交代要以禮待之,但在他看來,這等落魄書生,根本不值如此,當下便伸出手,用力推搡:“你以為你這等身份,聶相會見你么?”
書生被他推得摔倒在地,臉色發(fā)紅,還沒來及爭辯什么,卻聽見門軸轉(zhuǎn)動的聲響。
眾人同氣望去,卻見是丞相府厚重的黑漆大門,被緩緩打開,一名侍從走了出來,揚聲叫道:“蘇幕可是在此?聶相允你一見。”
蘇幕是誰?
這名字好生陌生。
眾官員心中奇怪,暗暗回想朝中姓蘇之人,目光也在隊伍之間前后巡視,卻怎么也想不起這蘇幕是哪一號人物。
很快他們便明白過來。
那被推dao的書生,如釋重負地站起來,邁步離開隊伍,走到丞相府侍從面前,彬彬有禮道:“勞煩閣下帶路,在下便是蘇幕?!?p> 官員們面面相覷,各自心中都好生奇怪,聶相再度出現(xiàn)之后,卻不見他們這些朝廷重臣,而是見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書生,卻是為了什么緣故?
這書生身后的勢力背景很大么?
很快便有官員,吩咐隨從,去查這蘇幕的底細。
墻里墻外,皆是心事重重。
墻外的官員固然不解,走在墻里的蘇幕,也是滿懷的驚愕,苦費思量。
他雖說在拜帖中附了一篇自己寫的文章,可他相當有自知之明,并不太期望一篇文章就能徹底打動聶相的心。
他拜讀過聶相數(shù)年前的詩文,深深為之驚艷,從來就不曾自大地認為,自己的才學能勝過。
可聶相不召見其他官員,為何獨獨第一個召見他?
事實上,站在隊伍中等候時,他心中便有些后悔,知道自己來得不合時宜,可是他前日打聽到,沈園中人,連同遲布衣在內(nèi),俱被帶進丞相府,不知聶相有什么目的。
他前來拜謁,一來是探聽遲布衣等人的消息,二來,則是想借著探問的機會,假意投靠聶然,在其麾下效命,尋找機會扳倒她。
想起好友家滿門無幸,蘇幕心中一陣悲涼。
為了南楚,也為了寧二公子寧鳳潮的一場相交,不論前路如何艱險,他都要對付這個強大的敵人。
被侍從帶至一間臥房中,瞧見床上半躺之人,蘇幕詫異至極,脫口而出:“是你?”
他看見的那人,乃是遲布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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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朱寧宮。
美艷如少女一般的少年,披衣坐在床邊,他雙頰通紅,肩膀微微顫抖著,像是在忍耐著極大的憤怒。
忽然,他猛地摔開手上的密報,厲聲叫道:“鳳潮!鳳潮!這就是朕的臣子!朕的臣子!卻比求見朕更急切,眼巴巴地等候在丞相府外!”
而坐在他對面的,是一個面容溫雅的青年,但那白玉般的臉容上,卻鑲嵌了一雙寒冰般的狹長眼眸,幽幽涼涼,刻骨森寒。
他平靜地道:“陛下此刻縱是發(fā)怒,也不能將那些臣子收服,何不靜下心來,緩緩圖之?”
那勃然大怒的,便是南楚如今的傀儡皇帝,蕭琰,而與他說話的,卻是被聶清玉毀滅的寧家,唯一逃脫的寧二公子,寧鳳潮。
蕭琰深深呼吸,好一會兒才平復怒氣,臉上依舊帶著殘留的嫣紅:“鳳潮所言極是,朕確實急躁了。不過你大可放心,在那聶賊面前,朕總是一副畏之如虎的模樣,想必不會招惹懷疑。只是委屈你了,要你躲在妃子的宮里?!?p> 這世上大約誰都料不到,在聶相淫威之下瑟瑟發(fā)抖的傀儡小皇帝,居然冒著天大風險,救下并收留了寧家唯一的逃脫者。
而聶相滿世界追捕的寧鳳潮,卻就住在皇城之中。
寧鳳潮沒有說話,他沉默了一會,忽地快步踏出,從層層疊疊的帳幔后,揪出一個瑟瑟發(fā)抖的小宮女。
宮女慘白著臉,結(jié)結(jié)巴巴地哀求道:“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只是迷路誤闖……不小心睡著了……什么都沒聽見……”
寧鳳潮看著她,溫和地道:“陛下來時,門外定然有森嚴守衛(wèi),你一個小小宮女,不可能躲過,必然是在陛下到來之前,你已然在此,因走得勞累,便疲倦昏睡,方才蘇醒,是也不是?!?p> 他一邊說,一邊倒拖著無力掙扎的宮女,走到床邊。
小宮女眼睛睜得大大的,滿含淚水,不顧身體的疼痛拼命點頭,但在她模糊的視野中,卻見寧鳳潮好似在床邊取下什么,接著一抹寒光飛快近前,她喉間一寒,隨即墮入永恒的黑暗。
鮮紅的血液飛濺灑落,寧鳳潮視若無睹,收劍回鞘,口中淡淡道:“你此時身在此地,便是死罪,若轉(zhuǎn)世再為人,記住莫要胡亂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