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太平殿 下
阿福她們進(jìn)了門。雖然他們不應(yīng)該抬頭,阿福還是飛快的打量了一眼。
大概剛從炎熱的外面進(jìn)到屋子里,這里給阿福的第一印象就是驟然包裹住全身的涼意。
再朝里阿福就沒膽子偷看了,四名宮女四名內(nèi)侍一起跪下:“拜見固皇子?!?p> 沒聽到固皇子出聲,還是那位楊夫人說:“你們都是太后調(diào)教出來的,規(guī)矩自然不用我多說。我也相信必然都是得力的人才指派到太平殿來——以后心里要裝著這一條,說的做的想的,可都別給德福宮抹了黑?!?p> 這楊夫人好厲害。阿福沒抬頭,進(jìn)宮這些日子實在長進(jìn)不少,最長進(jìn)的就是這個膝蓋,都跪出繭子來了。
這話絕不夸張,一開始跪的破皮紅腫,破的了皮再結(jié)痂,痂再掉了再紅腫——如此這般,繭子生出來的很快。
身體總是比腦袋,更快一步適應(yīng)環(huán)境。
楊夫人這話,一下子就打掉了剛才阿福心里轉(zhuǎn)過的僥幸念頭。怎么說,她們都是太后撥過來的,俗話說打狗也要看主人,太平殿這邊總不好把太后特意撥給孫子使喚的得力人都弄去干洗馬桶挖土搬石這樣的活計,打狗也得看主人對不對?但楊夫人這么一說,似乎他們要是犯點錯有點怠慢,那不止是不敬固皇子,簡直是往太后臉上抹黑——
楊夫人讓他們逐個報上名來,阿福聲音平平穩(wěn)穩(wěn),不高不低的說了。
阿福耳朵尖,聽到翻動書頁的輕微聲響。
他還在看書?
楊夫人又開口說話,阿福急忙定下神認(rèn)真聽著。
這位楊夫人和柳夫人韓夫人明顯不是一個作派,以后日子恐怕不好混。
不是說柳夫人韓夫人就不厲害了,這些能在后宮混到管事夫人地位的人沒有一個是軟柿子。但是德福宮是太后的地盤啊,山中有老虎的地方,當(dāng)然沒有別的稱大王??墒翘降畈灰粯?,只有一個固皇子,還眼睛不便。這位楊夫人的地位好比鎮(zhèn)山太歲,自然不會任人糊弄。
果然,最后他們連紫玫在內(nèi)的一共八個人,連一個好差事也沒撈著。紫玫是太后身邊極得力的宮女,到了這里只能去理一理固皇子的衣裳,別的事都不用插手。楊夫人還一副語重心長的表情說她得好好的用心。
她們住的屋子也不是德福宮里那樣了,屋子小而窄,窗子小,杏兒一進(jìn)屋就傻了眼,然后摸了摸泛潮的似乎都能捏出水的被褥,沖著阿??迒柿四槪骸鞍⒏=恪?p> 阿福不知道為什么忽然想笑:“看你,非說要跟過來,后悔了吧?現(xiàn)在可回不去啦?!?p> 杏兒一甩小包袱:“誰后悔了!”
“沒后悔就行。”
說實在的,阿福心里有點兒過意不去。
德福宮什么都是最好的,還有綠盈罩著,把她們當(dāng)小的照顧。可是到了這,兩眼一抹黑,紫玫看來是沒啥指望了,還是靠自己吧。
第二天一早兩個給發(fā)去洗刷東偏殿,從里干到外,累的兩個小丫頭腰都直不起來。
阿福情知道這是下馬威,所以咬緊了牙,寧愿再累點兒,頭一關(guān)得闖過去。杏兒也知道就算再苦,哭哭啼啼也沒用。再說,她們在太平殿這里也不算苦差了。
杏兒自己就說:“總比發(fā)到下三門去好,人家能受,我們也能受。就算我留在德福宮,就我一個人,那也不比在這里好。”
下三門差不多就是苦役局了,最臟最累的活計都?xì)w那里頭,粗笨的和犯了錯的宮人被發(fā)到那里去——只聽說有發(fā)去的,沒聽說有一個回來的。
其實,阿福想,在太平殿,也不是太糟。
太平殿,是真的名符其實,很太平。
幾天下來,阿福也看出不少事。固皇子整天連門也很少出,太平殿也沒有什么客人。日子是真太平,安靜的白天也象晚上一樣。
如果固皇子眼睛不是……
當(dāng)然,阿福知道,這種事沒有如果。
杏兒摸摸臉:“我黑了吧?”
說實話,是黑了。不過阿福說:“比我白啊,沒黑嘛?!?p> “那肯定瘦了?!?p> “好象……”阿福真沒看出來她瘦了。
好象后面沒下文,好象胖了還是瘦了?這個完全可以讓杏兒自己發(fā)揮想象補上。
杏兒咬了一口餅,對阿福小聲說:“紫玫姐早上好象被楊夫人訓(xùn)了?!?p> “你聽見了?”
“我不是有意聽的……就是正好聽到那么兩句?!?p> 阿福和她頭靠頭:“為什么???”
“嫌她熏香熏的味嗆了?!毙觾赫f:“楊夫人說話……我有一半聽不明白的,不過我知道一定是很厲害的話?!?p> “楊夫人念過書。”
杏兒小聲說:“看起來那么瘦,訓(xùn)起人來嗓門可大啦。”
嗯……阿??梢岳斫猓瑮罘蛉擞?xùn)人時和平時的精神氣兒不是一個水準(zhǔn)。平時象木頭,一要訓(xùn)人的時候,那就是木頭澆了猛火油……
也是,阿福想,得理解她。這輩子也沒嫁人,她年紀(jì)也不小了,過了這幾年不知道還有沒有日子了,不趁這會兒訓(xùn)人,將來想訓(xùn)也訓(xùn)不了啊。
“阿福姐,我覺得,過幾年,我們要不出宮,留在宮里做個人夫人,也挺好啊?!?p> 阿福意外的轉(zhuǎn)頭看她:“為什么?”杏兒不是一直惦記要出宮的嗎?
“唉,我也說不清,可我覺得,當(dāng)夫人,挺不錯的。”
阿福瞅瞅她,又咬了一口餅:“你呀,再長兩個腦袋,再說吧?!?p> “再長腦袋?”杏兒說:“你是說我笨吧?我可以學(xué)啊,上次不是聽人說了嘛,有什么,事定成來著?”
有志者事竟成。
阿福咬著餅笑。
行,有個盼頭兒也好。
阿福干活象以前一樣賣力,不過心里隱隱也有了個盼頭。
她盼的和杏兒不一樣。說不上來誰盼的東西更遙遠(yuǎn)。
也許杏兒的盼頭遙遠(yuǎn),她的近。
不不,杏兒的盼頭可以達(dá)到,她的……恐怕到不了。
中午時貴人午睡,她們沒那個福氣睡。領(lǐng)東西的差事她們做不來,送東西的差事還輪不著,就做針線。大些的宮女指派的,還有她們自己的。襪子破了得補,鞋底磨薄了,找些雜布來,再找些漿糊,要做鞋,得先打鞋底。這是門手藝,杏兒不會,阿福做這個做的很好,在家娘沒有空,阿喜和她的鞋都是她做的。
阿喜……不知道現(xiàn)在怎么樣了。劉家待她好吧?劉昱書待她也好吧?
“阿福姐,你真是樣樣拿得起放得下啊?!?p> 阿福笑笑,忽然想起件事,抬頭說:“你可不許再給我攬事,我?guī)湍愦蛐卓梢裕刹粫賻湍銕蛣e人!”
這話有點拗口,不過杏兒陪著笑說:“當(dāng)然不會啊。”
鞋面兒上可以扎花,但是這會兒阿福手指直哆嗦,裁剪還行,繡花針絕對捏不穩(wěn)。
上午干的活兒有點多。
新鞋一做好,杏兒就趕緊套上了腳,在屋里走了好幾步。
“怎么樣?大小合適嗎?”
“好舒服!”杏兒用力踩了兩下,又跳了兩下,喜孜孜的說:“阿福姐,將來誰娶你,真有福,能穿這么軟和合腳的鞋。”
“去,誰跟人似的,就看重這么雙鞋了。”
可是真別說,還真有人,就看重這雙鞋了。
杏兒踩了水,鞋濕了,就搭在石頭邊兒,光著腳繼續(xù)拔墻跟兒的草。
“早知道一開始就該把鞋脫了再干活兒的。這些草拔了也會再長,怎么也拔不完?!?p> “天冷了,你讓它們長,也長不出來?!?p> 兩個人都低著頭干活兒,冷不防身后有人問:“這鞋,誰的?”
阿福抬起頭,瘦干干的楊夫人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到她們身后了,手輕輕拎著那只還滴水的鞋。
兩個人一起行禮:“見過夫人。”
杏兒大著膽子:“是我的鞋。夫人,我不是有意思把鞋晾這兒,因為剛才干活兒弄濕了,所以……”
“你自己做的?”
阿福抬起頭:“回夫人,是我做的。”
“嗯,手藝不錯。”楊夫人看看鞋底,又看看鞋口:“特地學(xué)過?”
“在家時做過?!?p> “嗯?!睏罘蛉税研佑州p輕放下,掏出手絹擦手。
她走了,兩個小姑娘才松口氣。
“呼——”杏兒松口氣:“嚇我一跳?!?p> “沒事兒,沒事?!卑⒏Uf,不過她也有點緊張。楊夫人看人的眼光真利——就是心里沒鬼也被看的心虛起來。柳夫人欠缺她的這份氣勢,韓夫人呢,又沒有她的心計。
第二天阿福就被楊夫人單叫了去,讓她以后不必做雜活,先照著鞋樣,做兩雙單鞋出來。
“不必花哨,舒服最好?!?p> 楊夫人沒說鞋是給誰做的??墒沁@宮里的男式鞋子,還能是給誰做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