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年臘月初七,帝至牢獄親訪蘇青,二人共商國事,相談甚歡。
——《六國?卷四?衛(wèi)文王本紀》
史書上用了八個字概括文皇帝和蘇青牢獄相見的情景,但事實上,文皇帝和蘇青,誰也沒真把這當回事兒。
趙和看了看睡得萬事不知的蘇青,又看了看不動聲色一直等蘇青醒的文皇帝,低低地問:“陛下,可需要喚醒蘇小姐?”
稱謂在趙和嘴邊打了個轉(zhuǎn)兒,最后趙和還是中規(guī)中矩的選了“小姐”兩個字。
文皇帝倒沒在意,笑道:“這丫頭倒是頗有幾分處變不驚,這么個邋遢地方卻熟睡如初。若是讓我那幾個皇兒在這里面待上這幾天,恐怕早就恐慌了?!?p> 趙和在旁邊陪笑道,“幾個皇子都是龍子鳳孫,哪至于連這點修煉都沒有?何況幾個皇子都乖巧聽話的很,又怎會到牢獄中來?”
文皇帝低低一笑,沒再說話。
趙和在旁邊心驚膽戰(zhàn),也沒敢說話。心里面卻在祈禱蘇青早點醒過來,好歹也將他的壓力分擔分擔。
他是四月份才提上來的貼身內(nèi)侍,原來那個早幾個月前回家養(yǎng)老去了,走的不聲不響的。只趙和某一天早上剛醒過來,就聽見旨意說讓他從此在跟前伺候,十分意外。他雖也算是總管的徒弟了,但是一直做的都是些零碎事,沒想到突然這好事會突然降到他頭上了,興奮意外之外自然也帶了些惶恐,何況文皇帝好多習(xí)慣他都不知道,才接手的時候常常做錯事,雖則文皇帝未曾怪罪他,但他也還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F(xiàn)在,自然再次惶恐自己說錯了話了。
其實蘇青老早就醒了,以前蘇晏為了訓(xùn)練她的警醒,讓她每天睡覺的時候保持警惕,然后不定時的到她房間里來逛逛,點點迷藥熏香什么的,如果他近床她都沒發(fā)現(xiàn)的話,蘇晏一掌也就過來了。最開始的時候蘇青應(yīng)對的很慌亂,沒睡醒,腦子迷糊,蘇晏又占了先手,根本打不過。過了幾天,蘇青就決定晚上不睡覺了,熬著,但是等了幾天蘇晏也沒來,白日里訓(xùn)練又重,蘇青撐不住了,抱著僥幸的心態(tài)睡覺去了,結(jié)果蘇晏偏就挑著這天來了,正攻她一個措手不及。長此以往,蘇青倒真是不敢睡死了,這種警覺也一直保持到了現(xiàn)在。
趙和一直看著蘇青,眼見她嘴角向上翹了翹,忍不住想歡呼,這是要醒了吧要醒了吧要醒了吧,結(jié)果蘇青還是半分不動。趙和忍不住失望,眼睛嘀嘀咕咕四處轉(zhuǎn),打量牢房。這一看,嚇了一大跳。
文皇帝衣擺邊緣綴了只小耗子,爪子扒拉著衣服,正一步一步往上蹭。
趙和驚得三魂七魄瞬間離體,顫抖著指著那只小耗子,“陛,陛下。”
文皇帝順著他指頭看過去,面色不驚的把那只小耗子提起來,取笑他,“趙和,你的膽子也忒小了些,不過是只老鼠,何至于嚇成這個樣子?”
趙和擦擦汗,一個勁的笑,沒敢再說話。就看見文皇帝惡趣味的提著耗子晃秋千,仿佛是一個沒留神,就扔到了蘇青身上。
趙和想尖叫,但是他看見文皇帝面上晦暗不明的笑容的時候,他忍住了,也頓時明白這是文皇帝故意的。
所以趙和也就只能慢慢回轉(zhuǎn)自己的小心肝,在心里默默的哀悼,可憐的蘇狀元吶。
蘇青老早就聽見小耗子吱吱吱吱的聲音了,不過這是牢房,有耗子是挺正常的一件事兒,也沒往心上去,哪知道這耗子這么膽大跑文皇帝身邊去了,沒被萬箭穿心算它福氣了。結(jié)果她沒開心多久,就感覺有東西朝她過來,勁力還挺大??磥砦幕实垡策€有著點修為。
蘇青心里轉(zhuǎn)了個彎,憑借著身體本能已經(jīng)把小耗子抓手里然后擲了回去。既然文皇帝懂內(nèi)家功夫,那肯定是知道她早就醒了,沒必要再裝下去。但是想捉弄她?沒門!
趙和在后面嘴巴張的大大的,就看見蘇青手快的抓耗子回擲,然后一翻身坐了起來,眼睛清清亮亮的,哪里是才睡醒的模樣?
乖乖,真膽大,居然敢裝睡讓皇帝等?
趙和覺得他的世界顛覆了。
他小心翼翼的覷了一眼文皇帝的神色,卻發(fā)現(xiàn)他面上沒有半分不悅的神情,相反,文皇帝的嘴角還微微翹了翹。
趙和覺得他是進了一個神奇的世界。
文皇帝拂開掙扎在他衣服上的小耗子,將它放到地上,小耗子一觸到地,立馬吱吱往前跑,滋遛一下就沒影了。
蘇青在牢獄里坐得筆直,笑得開懷,“陛下好興致。”
也不知道是說到牢獄里來,還是說玩耗子的事情。
“丫頭好大的膽子,對上不敬,不怕朕治你的罪?”文皇帝說著黑了臉,冷冷的樣子,有些嚇人。
蘇青在蘇晏面上早見慣了這種神色,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治罪?如果文皇帝有心要治她的罪,早先就應(yīng)該讓人提她到正殿去,才不會這么靜悄悄的把這事私底下辦了。明擺著是準備放她一馬。何況雖然他后頭站著一溜兒的侍衛(wèi),但都聲氣全無的,就連剛才那只小耗子都沒驚動他們,可見是經(jīng)過嚴格訓(xùn)練的,是皇帝心腹一類的。只那個小黃門有些沉不住氣,看著年歲也輕,想必是才提上來的。
所以蘇青明顯有些有恃無恐,拿以前糊弄老爹那套,恭恭敬敬給皇帝行了禮,字正腔圓的說“吾皇萬歲”,就是不提是什么事兒。
文皇帝嘴角抽抽,這丫頭倒是料明白了他不會把老鼠那事兒提出來,真要追根究底的,到底還是他挑的頭。所以他只能把蘇青叫起身,略過此事不提。
不過他看不慣蘇青面上那副得意模樣,就拿之前暴出來的女扮男裝欺君罔上的罪名壓她,沒曾想他話剛說完,蘇青就直接跪倒地上去了,“咚”的一聲,把趙和嚇了一大跳。
蘇青聲音清晰疏朗,“臣有罪,自請左遷?!?p> 文皇帝想說的話又被堵了。
他挑起眉目來看了看跪著的蘇青,這丫頭倒是真聰明,就憑著女狀元這事兒現(xiàn)今鬧得滿城風(fēng)雨的態(tài)勢,他對她的態(tài)度也就不止是對她的態(tài)度了,還反映他對女子入仕的態(tài)度,哪能真就能放她回去?
話說此例前朝也有過,武朝景帝德盛年間,魏夷公就曾大興女學(xué),學(xué)而入仕者實多,恐占朝堂半壁江山。但那原本是因著當時世家勢力強盛,把景帝給架空了。選人錄用的路子把握在世家大族手里頭,所以天下學(xué)生不管及沒及第的,都會先往當時幾大世家府上送帖子。景帝沒能耐培養(yǎng)自己的人,就只能拜托老丈人想辦法,魏老先生捻著長長地胡須沉吟了半晌,終于開了尊口:動用內(nèi)庫的銀子,以皇后的名義創(chuàng)立景和書院,培養(yǎng)女學(xué)生,然后讓她們也入仕。
才實行的時候阻力重重,女子也只能做些芝麻大的小官,還常常被同朝官員恥笑,直到第五年的時候出了個驚才艷艷的尹瑜瑢,從區(qū)區(qū)宮史編修一路升到戶部尚書,才讓這樣的情形好轉(zhuǎn)過來。此后更是如鯽之過江似的,出現(xiàn)了好些厲害的角色,吏部尚書顧臨笙,御史大夫顏童,長史肖筠,甚至在德盛三十七年,卓雙雙坐上了參知政事的位置。
那是武朝中興的標志性事件,力挽狂瀾似的讓武朝的統(tǒng)治繼續(xù)了下去,并開創(chuàng)了一個現(xiàn)今想起來都心馳神往的盛世,也因此,武景帝的正宮皇后景夷常德盛昭皇后魏氏被天下學(xué)子敬稱為魏夷公。
而即使是現(xiàn)今,亦有不少人渴望復(fù)興女官制,只是多年來,朝廷沒有下達明確的旨意,而民間,亦沒有女子有這個心思參加科舉。但現(xiàn)在,偏偏就出了一個蘇青。
文皇帝在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就打定了主意讓蘇青留下,他總不能因為男女之別這樣的說辭就舍掉了這么好一個人才,若真只蘇青一個便也罷了,怕只怕廢了蘇青會讓天下學(xué)子寒心。
他看過蘇青交上來的文章,磅礴大氣舉步沉穩(wěn),很有一點當年老丞相的影子。是個好苗子;關(guān)了這么幾天的牢獄,還能夠淡然自若不怒不燥,可見心性也是好的;而在剛才的回答的敢自稱“臣”,敢請旨左遷,可見早就把他的心思捉摸透了,自然當之無愧是個聰明人。何況她也有個弱點,畢竟是蘇宥掌心上的寶貝,言語行為不免帶了點驕縱氣,也是能夠拿捏在手上的。
這樣的臣子當然能讓人滿意,有能力又能夠揣摩圣意,還能夠掌握在手里,必要時拿出去沖鋒,若是做得過分了,想要廢掉她也是輕而易舉。再加上她背后的蘇家,文皇帝覺得,他這一次牢獄之行沒有白來。
所以他準了蘇青的左遷之意,也是肯定了蘇青從此女官的身份,然后按照蘇青自己的意思將她撥給了掌管宮史的太史令做副手,即尹瑜瑢曾經(jīng)做過的宮史編修,也不必再守著年初上任的規(guī)矩,直接到太史令哪里報告。
蘇青叩首謝恩,她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