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音從隨身的香袋里翻出平日愛吃的零嘴兒遞給雪夜:“嘗嘗這個(gè),宮外買不到的?!彼犷^含笑的樣子極可愛,而雪夜與之相比過于沉靜,若非身量有差距,大概旁人都會以為雪夜是姐姐,天音才是妹妹。
雪夜接過并不吃,除了爹娘外,還從未有人對她這般親近,她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墒恰瓕γ孀模值牟皇莿e人……是云天音啊,她盼了許久才盼到的云天音,這世上唯一與她同病相憐的伙伴。她微張的嘴唇動了動:“天……”
天音眨眨眼睛,一字一頓道:“天、音、姐、姐。是不是有點(diǎn)不習(xí)慣?多喊幾聲就熟悉了。”
其實(shí)雪夜更想直接叫她“天音”,兄弟姐妹和整個(gè)云氏親族對她來說都屬于很淡很淡,淡到幾乎可以忽略的關(guān)系,她不需要姐姐,但她需要云天音,這三個(gè)字在她生命中就如同一道神賜的符咒,能幫她逃出孤獨(dú)的符咒!不過她懂,這里有這里的法則、規(guī)矩。略頓了頓,雪夜雙唇輕啟:“天音姐姐?!?p> 天音滿足地點(diǎn)點(diǎn)頭,很是開心,終于有個(gè)敢喊她名字的妹妹,那些宗族女兒一個(gè)個(gè)謹(jǐn)小慎微地敬稱公主殿下,明明有極近的血緣關(guān)系,卻因著稱呼平白遠(yuǎn)了三分,像雪夜這樣不別扭、不做作才有親妹妹的感覺。
“天音姐姐,方才席中皇伯父為什么喚你鈴鐺?”
“嘿嘿……”天音皺皺鼻子笑道:“父皇說我從晨起睜開眼睛就又笑又鬧沒片刻安靜,像只吵死人的鈴鐺,所以就給我起了這么個(gè)乳名?!?p> 她又笑了,雪夜下意識地往后挪了一寸,她知不知道她的笑很晃眼,就像三伏天正午的太陽,快要把她這層雪烤化了?!敖憬闱饣什傅囊馑剂税?,天音——天籟之音,鈴鐺——聲如銀鈴,皇伯父應(yīng)該愛極了姐姐的笑聲,所以才給姐姐起了這樣兩個(gè)名字。”
天音聽后有點(diǎn)不好意思:“天字是按族譜輩分排的,音字只是巧合,剛出生時(shí)我可只會哭不會笑呢。妹妹的名字也很好聽,雪夜……雪夜,白梅可不是傲雪凌寒才開?!?p> “我只是在一個(gè)雪后的晚上出生罷了,娘說那夜的雪非常大,在房內(nèi)只聽樹枝被壓斷劈裂的聲響,爹一直等在門外凍了半夜,待我落地一瞬,大雪奇跡般突然停了,爹說那一刻仿佛天地都靜了下來,滿園的銀白,漸晴的夜空,幾乎讓他錯(cuò)覺身處天外,當(dāng)時(shí)他就決定,無論我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都叫雪夜?!毖┮姑腿粍x住話頭,她干嘛要解釋這么詳細(xì)……從初見解詩起了爭勝之心,到這會兒不知不覺的多話,她,難道在默默希望云天音多了解她一點(diǎn)兒?
“好美……”天音一臉向往握住雪夜的手:“雪妹妹,你一直在宮外,那你住的地方什么樣兒?離上津遠(yuǎn)嗎?”
“我也不清楚,反正回來的一路走了半個(gè)多月,我住的地方也很簡單,比起九華宮大概只能用簡陋來形容了,人也很少,法雨寺里除過爹娘和我便剩非言大師和他的小徒弟?!?p> “寺廟?有意思嗎?”
雪夜想了想該怎么解釋才容易懂:“恩……大抵就是供奉神明的地方。娘告訴過我,三國五邦都有各自信奉的神,比如我國的天欲明神,星夜國的扶柔水神,寺中供的是佛祖,也會保佑善良的子民,但在數(shù)百年前極盛時(shí)被一位暴君禁了,后來日漸衰落,姐姐在宮里自然不知,就連百姓都快把它遺忘了呢。”
天音聽得眼睛發(fā)亮:“雪妹妹,再多講點(diǎn)民間的趣事好不好?我聽說每逢過節(jié),民間就會有什么燈會、歌會、龍舟會,人山人海熱鬧的不得了,你去過嗎?好玩嗎?”
雪夜手指一顫,看天音的眼神多了幾絲疑惑,她抽回手淡淡道:“沒去過,從記事起我見過的人屈指可數(shù)。”
天音惋惜不已:“對了,我忘記你身體不好……”
身體不好?雪夜幽深的黑眸加了抹嘲諷的意味,何必說這么含蓄呢?
天音看雪夜有點(diǎn)兒不高興,連忙擺手道:“別介意別介意,我不是想打聽這些才親近你,我喜歡你是因?yàn)槟愕奶貏e,從看到你第一眼起,我就覺得你和我平日接觸的人都不一樣?!?p> 天音不知道,特別這個(gè)字眼是雪夜的禁忌,不……應(yīng)該說是夢魘,雪夜還記得,從小爹娘就不許她見陌生的人,她生活的圈子純凈而孤獨(dú),五歲那年的生辰,絕頂下附近的鎮(zhèn)子剛好舉辦燈會,她遙遙看到那些紅紅綠綠的光點(diǎn)心生渴望,生平第一次她哭鬧哀求,纏著爹娘帶她下去玩兒,最后爹不忍心,熬到深夜終帶了她下山,那也是她第一次體會紅塵中的多姿多彩,看燈的人幾乎已散去,有一家走得最晚的小攤販正收拾賣剩的物件兒,一只錦鯉綢燈掛在貨架上還沒取下。
那只燈籠扎得極漂亮,鮮麗的顏色,精巧的模樣,讓人一看就會生出據(jù)為己有的沖動,爹憐惜地摸摸她的頭,然后走過去買。攤主的小兒子本坐在推車上吃著烤白薯,見有人來買燈怒氣沖沖地跑過來質(zhì)問攤主:“爹,你說過,要是人散了還沒賣掉就留給我的!爹騙人,爹是大騙子!”
那男孩兒很普通,八九歲左右,就是這樣一個(gè)普通的孩子卻嚇得雪夜臉色慘白,她指著男孩兒身后:“爹,有個(gè)耳朵流血的大哥哥跟著他,好多血……好多……半邊衣衫都是……”
男孩兒怔住,緊接著哇一聲大哭起來,他的娘趕忙跑過來抱住他,問了兩句后臉色也刷一下變得十分難看,她惡狠狠地沖雪夜啐了一口:“作死??!裝神弄鬼的小怪胎!有娘生沒娘教的小賤人!”
當(dāng)然,她沒能繼續(xù)罵下去,瑞王云意初一掌將貨架拍得粉碎,雪夜看著那只燈籠跌落在地上,男孩兒推開他娘一腳把燈籠踩扁,示威般盯著雪夜,眼睛里滿滿全是恨意:“就是不給你,再多銀子也不給你,怪胎!妖孽!”
回寺的途中雪夜哭了一路,從那天開始,她才明白自己不單單只和爹娘不同,和法雨寺的非言大師不同,后來娘心疼地抱著她說:“雪夜,你和別的孩子沒有本質(zhì)上的不同,你只是有一點(diǎn)兒特別,僅僅有點(diǎn)特別……”
特別——說不清褒義還是貶義,原來它還有別的名詞可以替代,比如……妖孽;比如……怪胎!因?yàn)檫@份特別,她不可以有朋友,不可以說眼見的實(shí)話,甚至因此無法擁有一只小小的燈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