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上帝似乎沒有答應杰西卡的生日愿望,或者只答應了一部分。
“很遺憾,王先生,我們覺得你的電影不適合搬上大銀幕,有誰愿意觀看這么模糊的畫面?”
“抱歉,請恕我們直言,你這部東西跟電影相比,就像一個風度翩翩的紳士,和一個擠眉弄眼的小丑。小丑適合馬戲團,但不適合電影院?!?p> “發(fā)行這部電影?不,當然不行了……不,我們不用考慮,孩子,電影不是那么簡單的,你想讓我們栽個大跟頭嗎?”
距離杰西卡的生日已經(jīng)過去了半個多月,在這半個多月的時間里,王揚又先后奔走了幾十家電影公司,幾乎把整個洛杉磯都跑遍了,結(jié)果便是收獲了一個接一個的“NO”。
從一開始的信心十足,充滿沖勁;到了現(xiàn)在,他也有些疲憊,有些頹然。但是每天一早,他都要打起精神來,繼續(xù)滿洛杉磯奔跑,其余時間則要忙著兼職,以此來勉強維持著節(jié)衣縮食的生活。
由于他的工作時間不能穩(wěn)定,所以除了晚上的那份麥當勞兼職外,其它工作都是又苦又累,比如正午的時候,烈日當空,他卻要穿個厚重的玩偶衣服,在大街上派傳單,又悶又熱,汗流浹背,換了身體不好的人,早就暈死過去了;還有幫家具公司搬搬抬抬,到了晚上睡覺時,兩條手臂酸軟得他難以入眠。
有時候累得渾身麻木,他真的會有那么一陣子的沮喪,該死的,他這么苦這么累,到底是為了什么?
今天他的生活軌跡沒什么不同,白天跑了一家電影公司,被無情地嘲笑了一番,“幼稚、天真、你瘋了嗎?”;接著他要趕往市區(qū)的一家麥當勞,開始晚上的兼職。
麥當勞這份兼職,是他主要的收入來源,也是他唯一一份有著固定工作時間的兼職,從晚上七點到十二點,每天工作五個小時。
麥當勞的兼職總是很容易找到,因為工作強度大,薪水不高。王揚拿著每小時7美金的薪水,比加州的最低時薪好上那么一點點;而因為這家麥當勞附近有電影院等娛樂場所,還有停車場,所以一到晚上,就幾乎沒有片刻空閑的時間,王揚有時候不禁在心里感嘆,天啊,難道這附近就沒有肯德基嗎?
看了看擺在店門口,坐在長椅子上的紅頭發(fā)麥當勞叔叔一眼,王揚走進這家掛著一個“M”字的快餐店,迎臉就看到一個穿著麥當勞服務生制服的白人胖子。
他的體重至少在三百磅以上,一張雙下巴的胖臉,絡腮胡子,他正端著一盤漢堡往顧客送去,看到穿得正裝的王揚,便笑道:“嘿,老兄。哇,又穿成這樣,剛從硅谷回來嗎?還是華爾街?”
這個胖子叫哈里-喬治,二十幾歲,是這里的全職員工,為人不錯。經(jīng)過接近一個月的相處,王揚跟他早就熟悉了,算是交情還好的朋友。不過,他們沒有深談過,胖子一點都不知道王揚的處境,和電影的事情。
“白宮!”王揚翻了翻白眼,提著公文包,徑直往店里面的員工換衣間走去。今天那家電影公司的拒絕語氣,是他遇到過最惡劣的,他現(xiàn)在心情很糟,沒有心思開玩笑。
“失戀了?”哈里-喬治聳了聳肩,回頭看著王揚的背影,大聲地道:“老兄,看開點。沒什么大不了的,相信我,我經(jīng)驗豐富著呢!”
王揚頭也不回,舉著手往后面翻了翻,表示別煩我。他走進換衣間,把麥當勞的黑棕色工作服換上,又戴上一頂黑色“M”記帽子,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呼了一口氣,往外面走去。
現(xiàn)在還差幾分鐘才到7點,還能有一些空隙時間休息,到了7點半以后就別指望了。給幾個顧客上了餐,沒有新顧客進來,王揚、哈里等人都可以小小的休息一下。
餐廳的電視上正播著一部電視電影,叫做《唐納德與希頓》,一部都市愛情片,這時候屏幕上播著男女主角要接吻的情節(jié)。哈里-喬治突然激動了起來,嚷嚷地道:“噢,你們看看這個鏡頭,拍得太差了!這部電影的導演和攝影師想做什么?”他不停地嘆著氣,道:“我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鏡,他們的腦子都塞滿了馬糞?一部爛電影!”
王揚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這個胖子每次看這些電視電影,就會性情大變,不停地抱怨、詛罵,好像和那些導演都有深仇大恨似的。王揚一般不插話,但今天心情不爽,忍不住道:“哦,那你說說,這部電影怎么爛?”
哈里-喬治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電視屏幕,回應著王揚的話道:“噢噢,爛的地方太多了,就像剛才那組交叉蒙太奇,男主角、女主角各自從城鎮(zhèn)的一邊跑到中心,然后相遇、接吻,是吧?”他分析著道:“在他們各自奔跑的時候,那時候應該用中景正拍,拍拍他們的樣子,再來一個全景俯拍,把他們和小鎮(zhèn)同時納入鏡頭;等他們走到一起了,才用近景和特寫。這個鏡頭用這些機位,才會有最棒的效果!”
他看著王揚,攤開手,不屑地道:“可是他們從頭到尾,都是用近景正側(cè)拍,噢天啊,你說爛不爛?。俊?p> 王揚不禁愣住,想不到胖子竟然能說出這么一番專業(yè)的見解,而且以他說的拍攝手法去拍,效果的確會更好。他笑了笑,道:“哈里,你說得對?!惫铮瓎讨晤D時一臉得意:“那是當然?!?p> 但他還沒得意多久,王揚就話鋒一轉(zhuǎn),道:“不過你顯然沒有考慮到一點。這是一部低成本的電視電影,成本的控制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以你的手法去拍,想想那個全景俯拍鏡頭需要怎么樣才能完成?直升機。”他突然感到很無奈,嘆道:“所以不一定是電影的導演、攝影師愚蠢,只不過是有些事情明知道那樣做會更好,你卻做不了。”
“拜托,你懂什么?”哈里-喬治那張胖臉上寫滿了不服氣,哼了聲道:“一個鏡頭而已,租一架直升機拍攝,才需要多少錢?”
“這個鏡頭動用了直升機,其它鏡頭呢?一部電影至少也有90分鐘,哈里。”王揚搖頭道:“這是一種級別的問題,就像你在麥當勞吃漢堡,旁邊不會站著一個小提琴師給你點曲?!?p> 哈里-喬治還想說什么,那邊柜臺負責結(jié)賬的史密斯-肖恩忽然笑著插話道:“揚,你就別跟哈里爭論了,他可是個攝影師。當然,如果他有被大學錄取的話?!彼柫寺柤?,幸災樂禍地看著哈里,拖長著聲音道:“噢,那是他的夢想?!?p> 聽到“夢想”一詞,哈里-喬治一下子就如同泄了氣的皮球,滿臉郁悶地擺了擺手,道:“別跟我提什么夢想,我的夢想已經(jīng)死了,它被現(xiàn)實殺死了?!闭f罷,他也沒心情看電視了,悶悶不樂地往一個新進來的顧客走去。
攝影師嗎?那么說哈里已經(jīng)放棄了?王揚沉默了。他突然想起了安妮-達倫,那個鼻子上有些雀斑的金發(fā)女孩,他想起了那個夜晚,她一臉凄迷迷茫地問:“導演,我該回家嗎?”
我該回家嗎?王揚嘆了一口氣,這些天,他每天都被人拒絕,每天都重復著失敗,他現(xiàn)在更能理解到安妮的痛苦,追尋的夢想遭到一次又一次的打擊,看不到前路,每天又苦又累地活著,迷茫,焦慮……
也許把所謂的夢想放下,讓自己去過另一種生活,會更好?或者平淡,或者不是自己想要的,但也沒有了這些痛苦和掙扎。正如剛才那一組交叉蒙太奇,有些事情明知道那樣做會更好,你卻做不了,這不就是現(xiàn)實嗎?它殺死了那部電影,也殺死了哈里的夢想。
王揚心里突然一驚,渾身一顫,不,不是這樣的!他皺起眉頭,在那天,自己是怎么回答安妮-達倫的?
“如果喜歡就要堅持,上帝也不能奪去我對電影的追求,我不想到老了,才來后悔……”
他以后會后悔嗎?還是會像哈里這樣,每到看電影的時候就指手畫腳,抱怨著、詛咒著那些導演,說著“噢,拜托,不是這么拍的!如果讓我來,肯定做得比那家伙要好。”
為什么要坐在電影院里說這些話?!為什么不去做?
人活在世上,不就是要做一些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嗎?為什么要每天平淡地活著?想一想如果每天在餐館里炒菜,他就感到不寒而栗,一輩子做自己不喜歡做的事情,豈不是更痛苦?而現(xiàn)在呢,每天疲憊不堪地回到家,然后,每天大清晨起床,對新的一天又充滿了期待;而在餐館里,什么期待都不會有。
安妮回家了嗎?王揚想起拍攝電影時的快樂,微微一笑,不,他覺得安妮不會回家的,哪怕她只有群眾演員當,她都不會回家。而他,也不會回家。
夢想怎么會死呢?看看哈里,他根本就沒有放下,他每天對著電視憤憤不平,他的夢想依然在,他只是在逃避著。
但我不會逃避!王揚鼓起了勁,緊緊握著拳頭揮了揮。這時候,店里開始忙碌起來了,一個帶著孩子的黑人母親走了進店,王揚一臉精神地迎了上去,笑道:“歡迎來到麥當勞,有什么我能幫到你的嗎?”
顧客源源不斷地走進店,作為一個服務生,要給客人記單,取餐送餐,有時候還要幫一些吃了就走的客人收拾桌面,王揚忙得連喘口氣的機會都沒有。
給一對情侶記單后,他又走進廚房取餐,卻見到哈里-喬治整個人伏在一面墻上偷懶,他不禁走過去,笑著踢了這胖子的大屁股一腳,道:“嘿,老兄,你這樣子偷懶,太沒有職業(yè)道德了吧!?”
“拜托,我都做了一天了,休息一會不行嗎?”哈里有氣無力地說了聲,繼續(xù)粘在墻上一動不動。
王揚笑了笑,正要去拿漢堡包,褲袋里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這個時候誰會打給他?他皺著眉頭掏出來一看,看到來電顯示,不禁一喜,居然是好久沒有聯(lián)系的瑞秋。他看了哈里一眼,心想我也偷懶一會兒好了,便按了接通鍵,笑道:“嗨,瑞秋嗎?”
“嗨,揚,晚上好!”手機里傳來瑞秋的聲音,便聽到她輕輕地一笑,道:“我們好久沒聯(lián)系了,怎么不打電話給我???”
王揚每天都在奔走電影公司和打工賺錢,回到家就累得直接躺下,幾乎連澡都懶得洗,還要尋找、聯(lián)系那些電影公司,根本沒有什么時間聊電話,當然,更重要的是,為了省些話費……他不好意思說實話,便開玩笑道:“噢,我手機的6字按鍵壞了,你知道,你的號碼里有好幾個6……哈,你最近還好嗎?”
瑞秋笑了聲,道:“嗯,回歸平靜了,每天上學,聽課,吃飯,睡覺。那么你呢?”
“我?挺好的,每天都在洛杉磯一日游,聽著別人唱‘NO、NO’?!蓖鯎P想起這段日子的遭遇,不知為什么,現(xiàn)在的心里沒有頹然,反而有些興奮,道:“哇,我以前還真的不知道洛杉磯有這么多的電影公司。你知道嗎?那些公司的名字千奇百怪,最搞笑的一家叫‘毒藥電影公司’?!?p> 他忍不住笑道:“天啊,難道他們主打票房毒藥類電影?”瑞秋聞言也笑了起來。笑了一會,王揚才問道:“瑞秋,你找我有什么事嗎?唔,我現(xiàn)在在麥當勞做著兼職,不能偷懶太久的時間?!?p> “噢!我不知道,打擾到你了嗎?”瑞秋抱歉了聲,聽到王揚說沒事,她才道:“揚,那我長話短說了,是這樣的。你這么久都沒打電話給我,我就猜電影發(fā)行的事情受阻了,不然你早就告訴我好消息了,是嗎?”王揚點頭道:“是的,聰明?!?p> 瑞秋語速很快地講道:“所以,前幾天我和我一位老師談起了DV電影、談起了你,而我那位老師認識獅門電影公司的發(fā)行部經(jīng)理,喬恩-菲爾蒂梅爾,他們是好朋友;然后我就拜托我老師介紹菲爾蒂梅爾先生給我認識;然后我聯(lián)系了他,再然后,他對你的電影很感興趣,希望可以和你見面。”
“獅門電影公司?”王揚想了一下,這是家頗有名氣的電影公司,本來他早就想聯(lián)系他們了,但由于這家公司的總部不是位于洛杉磯,而是在洛杉磯國際機場以北的海濱城市圣莫尼卡,所以他暫時還沒有聯(lián)系過獅門。
現(xiàn)在由于瑞秋的好意,看來他要提前踏上前往圣莫尼卡的路了。王揚感謝地笑道:“好的,瑞秋,謝謝你!那么把菲爾蒂梅爾先生的聯(lián)系方式給我吧?!?p> 瑞秋說了聲“OK”,傳來翻包的聲音,過了一會,便聽到她說道:“揚,聽著,這是獅門公司的總機號碼……而這是菲爾蒂梅爾先生的手機號碼……”
王揚撕了一張記單的紙,用圓珠筆把號碼記了下來,核對了一遍沒有錯誤,笑道:“謝謝你,瑞秋。我會聯(lián)系他們的。”
“揚,我在電話里跟菲爾蒂梅爾先生聊了很久,聽得出他對DV電影沒有什么偏見,你一定能成功的?!比鹎镎f了幾句鼓勵話,又道:“好了,不打擾你了,拜拜!”
“拜拜,晚安?!蓖鯎P收了線,把記有號碼的紙片塞進褲袋里,笑了笑,哇,又多了一個機會!所以說,為什么要回家?
哈里-喬治不知道什么時候離開了墻,他滿臉疑惑地打量著王揚,問道:“剛才我聽到了什么?伙計,你的電影?你拍了一部電影?”
王揚點了點頭,這個沒什么不好承認的,道:“我用DV拍了一部電影,這個月都在尋求發(fā)行?!闭f著,他捧著餐盤走到里面,讓廚師放上單子上寫的食物。
哈里-喬治亦步亦趨地跟在王揚后面,似乎在幸災樂禍地笑道:“嘿,我猜你一定到處碰壁了吧?被那些電影公司說得一文不值?‘噢,你就是一堆狗屎’,‘省省吧,看看你那樣子,你就該呆在麥當勞’……”
“是的,你猜中了。”王揚沒所謂地聳了聳肩。
“伙計,哪有那么容易呢!”哈里-喬治發(fā)出哼哼的聲音,雙手抱胸搖著頭,一副過來人的模樣,道:“我當初也像你現(xiàn)在這樣,像個傻瓜那樣,跑去好萊塢那些制片廠碰運氣。然后他們都說,‘噢,你回家吧,死胖子,攝影師不適合你,你就回家吧?!彼牧伺耐鯎P的肩膀,道:“伙計,我是看透了。夢想誰都有,但不是誰都能實現(xiàn)的?!?p> “我才不管,不努力過,怎么知道能不能實現(xiàn)?”王揚語氣堅定地說道,卻見到哈里-喬治一臉不屑,王揚突然問他道:“你當初去了多少個劇組碰運氣?”哈里不耐煩地道:“十幾個吧,誰記得?”
王揚哈哈地笑了聲,接過廚師遞來裝有食物的餐盤,往外面走去,對哈里笑道:“伙計,我告訴你,這一個多月里,我去了五十四家電影公司!很快,將會是五十五家?!?p> 哈里怔了怔,然后反應過來這些話的意思,他咬了咬牙,對著王揚的后背,語氣肯定地道:“伙計,我也告訴你,你一定會失敗的!我們就是這樣的人,失敗者?!?p> “失敗?那么還有第五十六家、第五十七家……”走了幾步的王揚回過頭,對哈里眨了眨眼,笑道:“我的夢想才不會死?!?p> 哈里氣得喘著粗氣,肥胖的臉皺成一團,喊道:“就算一百家,你也會失??!”
“噢,那么還有第一百零一家。”
“失??!失??!失敗……”哈里不停地大聲喊著,以此來掩蓋王揚的聲音,到王揚離開了廚房,他才喘著氣停了下來,雙眼里閃爍著復雜之色,我的夢想才不會死?!他罵了一聲:“這個該死的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