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克朗

　　經(jīng)過千年的開拓創(chuàng)新，建于文藝復興時期的Vienna市立總醫(yī)院【1】總算幫助奧地利的醫(yī)療實力在歐洲占據(jù)了一席之地。三大病區(qū)總共能容納近2000張病床，其中內(nèi)科占了兩個，外科和產(chǎn)科共用剩下的那個。

　　伊格納茨的獨立解剖室就在病區(qū)西北角的角落里。

　　那兒離外科病房不遠，單從設施來看就是間很普通的屋子。為了滿足解剖房里充足的亮光，墻邊掛了四五盞油燈，只有一套桌椅用來擺放解剖書籍和筆記，其余都是空著的平板推車。

　　昨天剛用完的死豬尸體已經(jīng)被處理干凈，但因為通風不足的問題，這兒總會彌漫著一絲尸臭和香料互相對沖混雜后的奇怪氣味。淡淡的不算重，就是時不時鉆進鼻子里讓人不太舒服。

　　如今因為一具剛到的新鮮女尸，外科病房里的三位醫(yī)生、三位實習醫(yī)生以及病房助手齊聚在此。

　　除此以外，還有護送尸體過來的探長維特。

　　卡維上次見到他還是在25日的下午，兩人就床上這位姑娘的死因進行了交流，交流之坦誠都給彼此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

　　當時的維特就像一條到處聞味兒覓食的鬣狗，逮住卡維，上來就是一頓亂啃亂嚼。但才過了不到40個小時，整件事就仿佛煙消云散了似的，他這根脆香骨頓時就不香了。

　　“謀殺”變成了“意外”，卡片上的死因明確，說明已經(jīng)定案。

　　而原本看誰都像嫌疑犯的探長，現(xiàn)在的眼神里毫無敵意，也沒有無奈和不甘，有的只是熬夜后的疲倦，以及對卡維身份轉變的一絲意外。而這種意外顯得無關緊要，沒讓他多看卡維兩眼，也沒讓他找身邊的伊格納茨過問一句。

　　一切都顯得很不自然。

　　警局判案果敢神勇，謎底不到兩天就被人揭開，給人一種全天下安康太平的錯覺。

　　對卡維這個前嫌疑人來說，抓到真兇，天下太平也沒有什么不好的。只是他還是有必要確認一下，昨晚上躺在多瑙河邊當河岸點綴的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房東安德烈。

　　卡維趁著他們閑聊的空檔，走上去插了一嘴：“這是住我隔壁的羅莎小姐？”

　　“對，昨晚上結的案，我讓穆齊爾......也就是警局的法醫(yī)盡快完成了尸體贈予的申請?！币粮窦{茨忍不住自我贊美了一番，“在這種時候，能有一具完整的尸體簡直是雪中送炭，這趟警局去得太超值了?！?p>　　維特聽出了他的意思，笑著說道：“沒想到你真把這小子帶來醫(yī)院了?！?p>　　“探長你沒看今天的報紙吧?！币粮窦{茨對于自己能慧眼識珠頗為自豪，“頭版副標題就是：全奧地利最好的外科醫(yī)生就該擁有最好的助手，里面雖然有那些記者夸大的成分，但不得不說昨天的手術非常成功?！?p>　　維特忙了一晚，腦子有些發(fā)懵，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一直以為卡維就是個無足輕重的工人，就算踩了狗屎運被伊格納茨看中，那也是來醫(yī)院打雜的。以他的身份怎么可能和那些貴族名流一起，被刊登在全Vienna最大的報紙上。

　　但結合那次解剖方面的問答，這個結果倒也能理解，只是處處透著違和感。

　　卡維的身份，從園林修剪工到美術學院考生，再到外科手術助手，兩天三變，奇怪得不像個正常人。此外，這幾天離奇的命案都在貝辛格大街上打轉，要換在平時，這種人早就進監(jiān)獄等著吃牢飯了......

　　他回頭看了卡維一眼，忽然說道：“貝辛格大街最近可不太平啊，卡維先生也得當心些?！?p>　　“難道報紙上寫的都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

　　“我們73號樓的房東?！?p>　　“你是說安德烈·埃德蒙先生？”

　　“對?！?p>　　“我忙到現(xiàn)在，根本沒空看報，連早餐都沒吃......”維特解釋道，“我只知道昨晚11點警局接到了報案，我們到了現(xiàn)場后就發(fā)現(xiàn)他臉朝下躺在河岸上，全身濕透，腦袋這兒凹進去一大塊。身份不難辨認，就是你的房東?！?p>　　卡維看著他指向的后腦勺，繼續(xù)問道：“兇手找到了么？”

　　“兇手？”維特沉默了片刻，搖搖頭，“沒有兇手，已經(jīng)定案了，是失足落水溺亡。頭上那個坑，估計是掉水里之前就不小心滑了一跤摔的，其他的只能等穆齊爾的報告?！?p>　　探長又做了個向后倒的姿勢，模擬了一遍所謂的“失足”過程。

　　警方既然已經(jīng)定案，有些問題就不宜再問了，問多了反而麻煩。

　　而且作為租客，在租金上又和安德烈有摩擦，卡維必須表現(xiàn)得富有同情心些。但這種同情又不能太浮夸，得克制著慢慢地一點點地流露出來。

　　然而還沒等卡維醞釀完，傷心的情緒才剛到半截，身邊的伊格納茨忽然跳了出來：“什么？你們那兒還有個定了案的尸體？趕緊拉過來啊，錢少不了你們的！”

　　“穆齊爾還沒寫完報告呢?！本S特打了個哈欠，“我估計要吃完午飯才能搞定?！?p>　　對伊格納茨來說，尸體就沒有夠用的時候，絕對的多多益善：“卡維，下午......哦不，現(xiàn)在，現(xiàn)在你立刻去趟警局，把這事兒給我搞定了！”

　　“我？”

　　“你是助手，這是你的工作?！?p>　　伊格納茨掏出錢包，抽了3張20克朗的紙幣遞了過去：“找到穆齊爾，把錢給他，然后把尸體運回來，千萬別讓其他人給搶走了！哦對了！還有路費......2克朗的馬車錢，一起拿去?！?p>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助手工作吧，卡維確實好些年沒幫人跑腿了。

　　比起案子的始末結局，還是伊格納茨的解剖更讓他感興趣。羅莎的尸體恐怕就是用來給那位胎位不正的產(chǎn)婦做準備用的，從孕周和胎位來看，手術怕是逃不掉了，所以伊格納茨這些天才會顯得那么緊張。

　　畢竟剖宮產(chǎn)成功率很低，前些天剛失敗了一例，現(xiàn)在能多一具尸體做準備都是極大的進步。只要這次手術能成功，他又將是Vienna日報頭版的主角。

　　其實失去了參加解剖的機會，對卡維來說根本不算損失。剖宮產(chǎn)的切口和流程都是固定的，即使沒做過產(chǎn)科醫(yī)生，即使這時代的切口【2】和現(xiàn)代不同，以卡維在外科的經(jīng)驗，手術本身并沒有難度。

　　但他離正統(tǒng)的產(chǎn)科醫(yī)生還是有兩點不足。

　　一是沒有真正在子宮里撈過孩子，也沒有處理過新生兒的問題，仍然需要熟悉一下手感。二就是沒有應付過子宮收縮乏力和大出血，卡維缺乏靠大量產(chǎn)科臨床經(jīng)驗累積的判斷力。

　　算了......至少安德烈是真的死了，羅莎又定成了意外，黑衣人和房租的事兒已經(jīng)解決。

　　卡維安慰了自己一句，匆匆離開了解剖室。

　　......

　　從解剖室到第三病區(qū)大門有一條長廊，沿路能看到西側的好幾間病房。有兩個是伊格納茨直接管轄的外科病房，剩下那兩個則是婦產(chǎn)科醫(yī)生管理的婦產(chǎn)科病房。

　　臨產(chǎn)是鬼門關，可在臨產(chǎn)之前，產(chǎn)婦的身體基本健康。所以比起哀聲四起的外科，產(chǎn)科顯然要熱鬧不少。

　　但今天似乎有些熱鬧過頭了。

　　“住什么醫(yī)院，跟我回家！”還沒走到病房門口，卡維就聽到了一個不太和善的男人聲音，“住一個月要那么多錢，我可沒錢！家里還有一堆活要干呢，趕緊走！”

　　男人身材并不高大，可那身遇事絕不吃虧的痞氣讓人不敢靠近，給人一種一旦被纏上就別想脫身了的感覺。

　　對比起來，當值的產(chǎn)科醫(yī)生就要顯得儒雅許多。剛上前想攔住去路，還沒開口講道理，臉上就結實地挨了對方一拳：“滾蛋！你占這些女人的便宜也就算了，還想占我老婆的？門都沒有！”

　　說完，他便用力把一位挺著肚子的女人拉下床，一路向門口走去。

　　卡維本來不想攔著，這種人誰攔誰倒霉，到時候非但要把人帶走，還會到處亂潑臟水，弄不好剛到手的工作也要丟。可當他看到那位產(chǎn)婦的時候，還是一時沒忍?。?p>　　“這是要去哪兒??？”

　　“關你屁事！”

　　卡維和他保持了些距離，至少得先保證自己的安全才行：“她需要做手術，在家生肯定要出人命的?！?p>　　男人看了眼身后的老婆，絲毫沒有半點憐惜的意思：“她是我老婆，她在哪兒生孩子我說了算。我說回家就回家，生不出來大不了再找一個咯?！?p>　　這說的根本不是人話，和個畜牲沒兩樣。

　　但在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在這間平民醫(yī)院里，卻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小事【3】。因為更直接的家暴在不久前都還是合法的，而限制妻子行動自由并沒有被寫入新頒布的《人身安全法》中。

　　遇到這種時候，什么都不好使，最好使的就是錢。

　　既然他對每月不到2克朗的床位費有意見，那就滿足他：“你老婆還有不到20天就要生了，在這之前床位費我出?！?p>　　男人一看是克朗硬幣，伸手要拿。就在硬幣準備跟隨新主人上賭桌臺的時候，忽然被第三者截了胡：“這不是你去警局的車費么，怎么隨隨便便就給了？”

　　“你是誰？”

　　對付這種人，維特要有經(jīng)驗得多，也不用自報家門，簡單一句話就能搞定：“喲，前幾天剛偷完人珠寶，轉眼就沒錢了？”

　　“偷？我哪兒有偷珠寶？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本探長現(xiàn)在懷疑你與一起珠寶盜竊案有關?！本S特不想廢話，又張嘴打了個哈欠，一手搭上了他的肩膀，繼續(xù)說道，“女人呢就先別管了，這兒會幫你管的。至于你嘛，來來來，跟我去局里走一趟解釋解釋。”

　　男人不傻，知道自己踢到了鐵板，只能認慫：“算了算了，算我倒霉?！?p>　　“知道錯了？”

　　“知道了?！?p>　　“你這種人，想給你留多少案底就留多少案底，以后多注意點?！本S特在他屁股后面踢了一腳，“滾蛋！”

　　這場小風波很快就被平息了。

　　男人走后女人依然沒錢，所以卡維那1克朗也沒留，還是幫忙墊付了床位費。

　　維特沒想到卡維會這么做，之前對他的印象大為改觀：“你可真大方?！?p>　　“沒關系，反正是伊格納茨老師的錢?！笨ňS絲毫不心疼，笑著說道，“維特探長這是要回警局對吧？既然順路就帶我一段唄，反正警局的馬車上有四個座位，空著也是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