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線曦微,堂屋里的擺設(shè)在黯淡的光里,更顯陳舊。
“和從前一模一樣……”手指撫過堆放了一堆雜物的方桌,葉梓欣看著指尖粘上的灰,不由苦笑。
這要是從前,這屋子又怎么會這樣塵埃遍生呢?
繞過去,是款式老舊的長條沙發(fā),而沙發(fā)后,則是大幅的玻璃畫框。雖然屋里其他的東西,都落滿了灰,可這畫框卻是擦得干干凈凈。
隔著玻璃,凝望著畫框里的照片,葉梓欣的眼眶又濕潤起來。早些年,鄉(xiāng)下也流行照片墻的,雖然不像現(xiàn)在流行的這樣時尚,卻更有一種溫馨的氣氛。
畫框里,有小小的一寸黑白照片,也有上色的彩照,不過更多的卻是四寸大小的全家福。雖然已經(jīng)有些褪色,而且照片的背景大多都是死板的畫布,就連姿態(tài)也大多是相同的——她永遠(yuǎn)都是站在那對中年夫婦中間,攬著兩個人的脖子——可是,這每年一張的全家福,卻幾乎是她童年與少年時光對家的全部記憶。
手指撫過畫框最中間的那張照片,葉梓欣有些哽咽。這張照片里,眉清目秀的媽媽臉色有些蒼白,雖然笑容仍然燦爛,可是眼神里卻有太多的哀愁。
那是七年前,剛剛知道自己的病情時,在江城市照的照片,也是他們一家三口最后一次合影。那之后,媽媽就一直病歪歪的……
“媽,你有沒有怨過爸?!”她低聲問著,在門外傳來微響時,忙抹去眼角的淚痕。
原本跟在葉梓欣腳邊的黑狗,聽到聲音立刻搶出門去,雀躍地在葉中華腳邊繞來繞去。
葉中華這會兒卻沒心思理會獻(xiàn)殷勤的黑狗,只用腳碰了碰它,“去,一邊呆著……”
葉梓欣看著面色黯沉的葉中華,淡淡道:“我記得,你以前不大喜歡養(yǎng)這些貓呀狗呀的……”
葉中華“嗯”了一聲,卻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用手指了下,“你坐,一會兒就能吃飯了……”話才說完,他又似剛省起似的,快步進(jìn)屋,快手快腳地收拾桌上的雜物。
越急越是出錯,手一錯,裝著碗豆的簸箕跌落在地,黃豆的豆子滾了一地。
葉中華怔住,臉色很是難堪。葉梓欣沒有說話,卻搶在他蹲下之前蹲下身去。
“欣欣……”低聲喚著她的名字,葉中華別過臉去,仰起頭,飛快地眨了眨眼,然后蹲下身去。
兩父女,頭碰著頭,卻誰都沒有說話,只是沉默著拾撿地上的碗豆。
就在這時,院外傳來狗吠聲。傳著狗吠聲,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傳了進(jìn)來:
“是梓欣回來了吧?真是的,怎么回來了,也不說一聲?”
葉梓欣皺眉,扭頭看去,先就看到一截碎花的七分褲。來人推開門,一腳跨進(jìn)來,已經(jīng)笑起來:“呦,你們父女倆兒這是搞的啥子呀?”
抬頭,目光上移,看著穿了一身花,還燙了個滿頭小卷的中年婦女,想了好一會兒,才記起這人究竟是哪個。
“是陳娘吧?”
“可不是我嘛!難得你這高材生還記得娘娘……”陳玉芬笑著拉住葉梓欣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遍,才笑:“她老漢,你別說,咱們女子到底是做學(xué)問的,這看起來就是和從前不一樣!村里頭,就沒一個趕得上的……”
葉梓欣的眼角輕微地抽動了下,嘴上笑著謙虛,可目光卻是瞥向默不作聲的父親。這個陳娘,說這樣的話未免太過親熱。她不記得她們兩家有這么熟了。
似乎是覺察到女兒的注視,葉中華端著簸箕,穿過她,低聲道:“我去看看,飯應(yīng)該是燒好了……”
“她爸,你是做的什么啊?別又是什么臘肉炒泡豇豆,梓欣好不容易回來一回,你可不能這么?。〉任乙粫?,我這就去魚塘里撈條肥魚——梓欣,娘娘給你做水煮魚吃!”
眼見陳玉芬轉(zhuǎn)身往外走,葉梓欣忙拉住她,“陳娘,你不用那么客氣。我是回自己家,又不是哪兒來的客人,哪兒有那么多講究呢?再說,這么久沒回來,我還真想我爸炒的菜了。”
她的話音還未落,葉中華也出聲道:“小陳,不麻煩你了!你家小亮還等著你回去做飯呢!”
陳玉芬笑笑,卻有一絲隱約的不快,“怎么會麻煩呢?平時你幫我那么多忙……梓欣??!不是我說你,你平時也該常回來看你爸的,你不知道,你不在家,他一個人有多寂寞,除了干活就是溜溜貓狗……”
“咳……”葉中華重重咳嗽了一聲,雖然聲音仍然溫和,可表情已經(jīng)透出不高興的意思,“小陳,天色不早了?!?p> 陳玉芬干笑了聲,也不好再多留,慢慢往外走,卻仍拉著葉梓欣說話,問東問西里把自己這些年的生活粗略地說了一遍。最主要的就是說起兩年前陳娘的男人死了,她成了寡婦。還問“這回怎么這個時候回來?不是還有小半個月才暑假嗎?”又說“回頭我來看你,多給你做些好吃的。別看你爸不說話,心里可高興著你回來呢!”
聽著陳玉芬仿佛代表自己父親說話的架勢,葉梓欣并不說話,只是笑著送人出門。
看葉梓欣不說話,葉中華遲疑了下,還是道:“小陳她那個人就是太熱心了,你別理她,她就回了……”
看著葉中華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葉梓欣想了想,還是平聲道:“爸,你要是有什么話想同我講,就說好了。反正,早晚都是要說的。”
葉中華皺眉,“我有什么要說的?你坐著,我去炒菜。”
眼看著葉中華快步走出去,葉梓欣追了兩步,卻又停下,回過頭看著墻上的照片,她苦笑,“媽,他這幾年真的是很寂寞是吧?!”
靠在門上,沉默了好一會兒,她才穿過堂屋,繞到廚房。
雖然廚房里吊著燈泡,可是這時候卻沒有開。灶臺頭上方的亮瓦透入些許微光,同灶里的火,一起映亮了蹲在灶前的男人的臉。
雖然光線暗,可是葉梓欣卻把父親的臉看得清清楚楚。雖然看起來仍有些不修邊幅,可是她仍覺得自己的爸爸從外表上,仍是相貌堂堂,至少在村里頭這些中年大叔里,就數(shù)他長得最周正。相貌好,人也能干,在農(nóng)村里來說,像他這樣的男人還是很招女人喜歡的。也難怪陳玉芬這么熱情了。
葉中華抬起頭,看著葉梓欣,揚(yáng)起眉,“煙大……”
“又不是第一次進(jìn)這廚房……”葉梓欣低聲說著,忽然直接問:“陳娘想和你一起過日子?”
葉中華的手一頓,抬起頭來看她,悶聲道:“別胡說八道!你是大學(xué)生,又不是村里頭的那些瓜婆娘……小陳他男人死了,一個人拉扯著孩子也不容易,我也就是幫她些忙,根本沒有別的意思?!?p> 低下頭,他抹了把臉,又道:“你媽死了以后,我根本就沒有想過別的……連老婆病了,都沒錢給她看病,我這樣的男人再找,也是害了人?!?p> 葉梓欣沉默下來,看著葉中華佝僂著身子往灶里添火的身影,不自覺地咬住了唇。
“爸,”她低聲喚了一聲,過了一會才道:“其實我知道的,那時候你不肯賣了這房子給媽看病,不是因為你絕情……”
她的聲音很低,可是葉中華卻是立刻抬起頭,看著葉梓欣,神情有些恍惚。
他還記得那一年,女兒站在他面前大聲喝問:“你是不是個男人?!到底是房子重要還是我媽、你老婆重要?!”
面對那樣的喝問,他只能垂下頭,無言以對。
“我知道,你那時候也是想賣房子給媽再做手術(shù)的,是媽不肯。她想讓你把房子留到我上大學(xué)時再賣了做學(xué)費……”低聲呢喃,葉梓欣無聲地流著淚,卻哽咽著無法再說下去。
那時候,她恨死了爸爸,只覺得這個男人真是狠心到了極點。那樣共過患難的夫妻,平時也恩愛得讓村里人羨慕??墒钦娴搅松狸P(guān)頭,卻這樣的冷漠無情。
那一年,她拼了命地學(xué)習(xí),只想快點考上大學(xué)就立刻離開他??墒钦娴陌殉煽?nèi)?zhèn)第一的錄取書拿到手時,卻又茫然若失。原本是想當(dāng)著爸爸的面把錄取書甩在她臉上的??墒菂s聽到爸爸和人在商量賣房子的事。
“淑貞說了,把房子賣了給女娃上學(xué)……就是我傾家蕩產(chǎn),也要把女娃供下來……”
聽到那一句話,她只覺腦子“嗡”的一聲。媽媽去了,不是因為爸爸絕情,而是因為她——是她拖累了媽媽。
跑進(jìn)山林,窩在媽媽墓前,葉梓欣整整哭了一夜。然后改了志愿,換了能提供全額獎學(xué)金的學(xué)業(yè)大學(xué)。甚至連告別都沒有,就提著行李提前去了雅市。
那一個暑假,她在工地里流汗,眼淚卻是流在心里。
“爸,這些年不回來,不是因為恨你,而是因為我不知道要如何面對你……”低聲說著,葉梓欣沉默片刻,才啞著嗓子道:“你也寂寞了這么多年,如果想要再找個人,就找吧!我不會攔著你……”
沒有等葉中華再說話,葉梓欣轉(zhuǎn)身往里走。聽到身后的低喚,卻也沒有回頭。
看著女兒單薄的背影,葉中華沒有再叫她。轉(zhuǎn)過頭去,盯著灶里的火光,嘴唇顫抖著,慢慢抬起手,用力地抹了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