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又品評一陣詞意,正歡愉間,姚平仲卻突然道:“老弟突然到我這里,想必有什么要緊話要和我說,你我雖年紀相差不少,卻是平生莫逆,有什么話,直管說來?!?p> 虞允文笑道:“我每常也來看你,怎么今日就說我有要緊話說?”
姚平仲道:“我當日見你,你正在仁壽鄉(xiāng)間射獵。我單人獨騎,渾身血污,你卻不以為怪。而是張弓引箭,也不細看,只一箭便射中一只正在奔逃的野兔。然后神色從容,問我:來者何人,來此何意?”
虞允文微笑點頭,細碎的陽光透過樹影,灑在他年青的臉龐上,讓人很難想象,還有幾年前,以十五六歲的少年,遇著一個兇蠻狂暴野人般的將軍,又是渾身血污,他竟是那么從容不迫,不慌不忙。
只是聽他向著姚平仲笑答道:“你當時可兇的緊,看到我引弓搭箭,便也將自己手中弓箭取下,瞄向了我。若是我稍有不對,便是將我一箭穿心吶。看我射中野兔,你便露齒一笑,卻是一箭將正在飛過的一只飛鳥射落,然后方向我說:敗軍之將,不必言姓名。”
兩人說到這里,卻是相視一笑。他們能夠相識,當真是巧合之極。
姚平仲又道:“我當時又渴又餓,眼都花了,若不是你那么從容,又露了一手讓我看,然后送上食物和好酒,茫茫前路,卻不知道還能走多遠?!?p> 虞允文失笑道:“你也算了不得,怪不得人家說你是西軍中第一猛將。當日一意要去襲營,金軍勢大,你左沖右突,不能得勝,全軍覆滅之時,卻是單人獨騎,就在女真人包圍中殺了出來。然后一天一夜跑了七百五十里,到鄧州才歇了一下腳。姚兄,我一直想不通透,當日怎么會敗,又怎么那么沒命價的逃?”
這兩人相識很久,姚命仲當日兵敗一事,卻是兩人交談中的禁忌,虞允文從不問及,姚平仲卻也是不提。
此時虞允文就這么問將出來,姚平仲瞪眼看他半響,卻見他神情不變,仍然目視自己,他便頹然一嘆,道:“我看你今日神情不同往日,卻果然是來觸我的霉頭來了。”
他站起身邊,雙手按腰,默然看向大山遠方。
半響過后,方道:“當日兵敗,其實是皇帝戰(zhàn)守之策不定。當時我與李相公都說,金兵立足不穩(wěn),咱們西兵號稱百萬來援,女真人也很害怕,軍心并不穩(wěn)定。只要給我?guī)浊Ь_營,必定能獲奇效。”
虞允文道:“此法不錯,皇帝可應允了?”
姚平仲嘿然道:“允了是允了,不過是在十幾天后。官家先是害怕,不敢戰(zhàn),后來又知道不戰(zhàn)不行,拖了好久方才答允??墒菓?zhàn)場之上時機稍縱即逝,拖了那么久,女真人對咱們虛實俱知,突襲又怎能收到奇效?”
說到這里,他紫黑色的臉龐上,滿是憤恨,良久之后,卻又是悲傷難遏,到后來竟是淚如雨下。
他是至情至性中人,這虞允文又是他知已,當下也不隱瞞自己情感,當下大叫幾聲,自洞中取出佩劍,狂舞開來。
只聽他叫道:“皇帝是天下之主,這天下是他的,卻關我什么鳥事?我只恨我麾下幾千精兵,跟著我轉戰(zhàn)千里,打西夏,滅方臘,一個個身經百戰(zhàn),哪一個不是身帶劍創(chuàng)?就這么全戰(zhàn)死在東京城下,死不瞑目!”
虞允文亦是神情凄涼,看著姚平仲怒發(fā)如狂,卻也仿似見到了當日東京城下那悲慘的一幕。
箭如飛蝗,戰(zhàn)士泣血。
甲胄斷裂,戰(zhàn)馬倒地。
無數(shù)關西大漢,飲恨在女真人的鐵蹄下。以一當十,卻擋不住如狼似虎的對手,他們苦戰(zhàn)不退,陣勢卻被撕裂,被包圍,執(zhí)戈轉戰(zhàn)千里的兄弟,一個個倒在血泊之中,在他們尸體之上,卻是女真人驕橫的鐵蹄。
怪不得姚平仲突圍之后,一路上屢受詔書,卻堅辭不受,到大面山中,假稱遇到仙人,從此修道,不問外事。趙構建極稱帝后,也派人來征辟他出山,卻仍被拒絕,也只得罷了。
東京那一戰(zhàn),卻是姚平仲平生恨事,積郁在心,不能發(fā)泄。今日被虞允文提起話頭,在這少年好友面前發(fā)泄一通,卻也是好過了許多。
良久之后,他平靜下來,盤膝坐下,手捧弓箭和寶劍,向虞允文問道:“良馬思壯士,寶劍贈英雄,我是不會出山了,我看你今日此來,竟有出世濟民之意,不如將這良弓寶劍,都送你吧。”
虞允文搖頭道:“暫且還要再看,姚兄卻也不必著急將寶劍贈我?!?p> 說罷,又將趙桓自五國城逃出后的事跡,詳細向著姚平仲說了。說到最后,他嘆口氣,向姚平仲道:“當日我與官家在那店子里相遇,以我來看,官家神情舉止,皆非常人。顧盼之間,英氣勃現(xiàn)。只是他往日舉措,太傷人意,我也是打算不遇英主,或是老父在堂時,絕不出仕,見著官家之后,竟確實是有些猶豫了。”
姚平仲神情亦是驚詫之極,只道:“官家文弱,當日在東京城內,有雄兵數(shù)十萬,又有堅城可倚,也是畏敵如虎,怎么敢在陣前擊鼓助戰(zhàn)?真是怪了。”
又道:“李相公又被起復,只盼能真的能重用他才,而不是借助他名。若是還如當日用我那般,天下英雄從此齒冷?!?p> 虞允文大笑道:“適才聽姚兄的話,竟是想起一個笑話?!?p> 姚平仲也笑道:“講來聽聽,讓為兄也笑上一笑。”
卻聽虞允文說道:“有人捉了一只老鱉,想吃它,卻又害怕背上殺生的罪名。于是在熱鍋上用細木搭上棧道,然后向老鱉道:你能爬的過去,便不吃你。那老鱉知道對方用意,為了求生,卻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小心翼翼,居然百死一生,爬了過去。正自擦汗,卻聽那人又道:你果然有誠意,我決定不吃你了,但是,要你自鍋子這頭重新爬回去,若是掉了下去,可怪不得我。”
他說罷,眨眼看著姚平仲,微笑不語。
半響過后,卻見姚平仲跌足大笑,指著他道:“太過陰損,真真是口不饒人?!?p> 虞允文卻是嘆氣,只道:“以前的皇帝用李綱李相公,可不就是如此。需著時,便讓它過去,需不著時,卻是生死隨意,甚至一手出賣,也不可惜。建炎天子也是如此,剛即位時,需大臣安撫人心,根基稍定,就將李相公一貶再貶,宗澤留守東京,亦是如此??傊晕襾砜?,官家現(xiàn)在確實有振作之意,但將來究竟如何,還需再看。”
姚平仲原是對趙桓充滿憤恨,對朝政失望之極,只是身為朝廷大將,他卻不能公然指責皇帝,胸中塊壘難以消解,這才決意解甲出家,從此不問世事,對天下大勢,再不關心。
只是聽到虞允文說起當日富平一事,身為武將,卻也是難免感覺振奮,甚至膝間寶劍,也仿佛嗡然作響。
只是想到當日君皇暗弱,奸臣當?shù)?,卻又不免將雄心收去,聽得虞允文最后的話,便點頭道:“不錯,天下事已經難為??v算是出幾個大將,統(tǒng)率精兵,又怎么能破得了大宋百多年來的破敗亂局!根子爛了,縱是有一百個姚平仲,又能如何。”
虞允文點頭道:“不錯。當前大局,非得痛改積弊,徐圖奮強。以我看來,富平齊集西軍所有精銳,以地利和皇帝親臨鼓舞士氣,才堪堪擋住敵人。若是咱們主攻,在黃河之北,到處都是平原,敵人鐵騎奔踏起來,如何抵擋?現(xiàn)下說來,能保有舊土就算萬幸?;实蹖⑿胁豢蔀橹笫?,卻看他如何著手吧?!?p> 見姚平仲頻頻點頭,他卻露齒一笑,露出與他年紀相符的調皮神色,說道:“不過,能為常人不能為之事,是為大丈夫。天子么,就理當如此才對。”
兩人同時大笑,姚平仲只向他道:“你此次回去,常派人給我送信來,說說大勢有何轉變,我非出世之人,被你今日一訪,卻當真坐臥難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