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檜等人在潼關(guān)稍駐數(shù)日之后,便即啟行。
完顏婁室病情越發(fā)嚴重,完顏活女匆忙離去,只是將他們交由一個百戶官帶領(lǐng),到得宋金邊境,宋軍防軍早有通知,來了一個副將迎接,一路東去,直往長安。
這伙漢官,被金兵看押時,對方雖然痛罵侮辱,他們卻只能隱忍而已,不敢多出一言,唯恐得罪。
而到得宋軍手中,他們卻似驚蟄后的蟲子一般,立刻鮮活起來。
先是有人抱怨朝廷怠慢,只派了一個副將來接。然后便是指責地方官員沿途接待不肯盡心,至于迎接他們的宋軍將士,自然更是卑微之極,揮來喝去,如使奴仆。
他們之中,有老臣何粟,有前兵部尚書丁薄,有前參知政事吳敏,最低級的官員,也是中丞秦檜。
如此一來,不但那副將不敢怠慢,沿途官員也只得曲意奉迎,不敢得罪。
他們自靖康五年正月便入關(guān)東行,一路上并不如同在女真人手中那么拼命趕路,直待半月之后,到了二月中旬,方才得到長安城外。
那副將把諸人帶到城外,笑嘻嘻行了一禮,只道:“諸位大人稍待,等末將去稟報過了,再來奉迎各位?!?p> 丁薄冷哼一聲,答道:“還要稟報什么?陛下在何處,吾等自當前去朝見,還要向誰稟報?”
何粟也道:“咱們從北面千里迢迢返回,陛下一定即刻傳見,不需等候?!?p> 那副將也不同他們多說,只又打躬行禮,笑道:“末將去去便來。”
說罷,竟是一徑去了,卻不似一路上那么恭敬有禮。
丁薄怒道:“我執(zhí)掌兵部多年,還沒見過武夫如此無禮,卻不知道現(xiàn)下是誰接任,一會到要好生向他領(lǐng)教一二?!?p> 此人那日被金兵喝罵,又被秦檜一通解釋,只道對方要殺他,差點兒跌落馬下,到得宋人境內(nèi),卻又不知怎地,只覺得自己威風凜凜,雖然還沒有陛見皇帝,也沒有被授予官職,卻只覺得生殺大權(quán)仍有,環(huán)顧左右,只覺無敢犯者。
只是他脾氣盡管大發(fā),護衛(wèi)他們的軍人和守城的士兵,卻只不理會。一個個執(zhí)刀弄劍,環(huán)衛(wèi)左右,聽他一迭聲的抱怨,眾人只是談話說笑,并不理會于他。
半響過后,那副將才帶著幾個從人打馬返回。
他先跳下馬來,先是取下頭盔,交給身邊的親兵,然后向著各人瀟灑抱拳,笑道:“在下護送之職已完,這就辭過?!?p> “你要走?那咱們呢?”
“請各位大人稍待,一會子就有政事堂的人來接各位大人。”
“如此費事做甚?你直接帶著咱們進城,豈不便當!”
“就是,行事如此顛倒糊涂,成何體統(tǒng)?!?p> 那副將翻身上馬,年青的臉龐上滿是微笑,并不因為被訓(xùn)斥而著惱,只是連連拱手,答道:“諸位大人見諒,各人有各人的職責,末將職責在身,不便伺候了,就此辭過。”
丁薄怒道:“你叫什么名字,報上來!”
這些天來,他因為這副將太過年輕,官位又低,并不將他放在心上。到得此時,卻是忍耐不住,要記下對方姓名,將來好加以懲罰。
那副將仍不著惱,只是眼皮微閉,笑答道:“末將姓費名倫,政事堂行人司第一副將,大人有什么垂訓(xùn),將來得空再領(lǐng)教。”
他語速極快,顯然是不想再和這伙官員多有糾纏,將話說完,便立刻將頭盔戴上,手中馬鞭一揮,向著身后諸兵令道:“快走,今晚需得到延州!”
說罷,自己當先啟行,跨下馬兒四蹄翻飛,揚起幾縷塵土,幾個縱跳之間,已是去的遠了。
他身后諸兵也不理會旁人,一個個揮鞭打馬,立刻緊跟在費倫身后,縱騎而去。
丁薄只氣的臉色鐵青,痛罵朝中大臣駕馭不了武臣。
也有幾個官員向他勸道:“當今兵兇戰(zhàn)危,朝廷依賴武人出力,光景自然不同以前,大人還是稍稍忍耐的好?!?p> 丁薄吹鼻子瞪眼,連聲大叫:“如此下去,只怕金國女真不除,唐末五代藩鎮(zhèn)之禍重現(xiàn)當今!”
此語一出,眾人都是面露憂色。
宋承唐朝五代,藩鎮(zhèn)之禍不遠,當年諸鎮(zhèn)征伐,武人驅(qū)趕廢立皇帝如同兒戲,百姓離散,如同牛馬。
就是因著如此,宋太祖才立下的削奪武人權(quán)力,以文人統(tǒng)兵,使兵不知將,將不知兵,又使精銳都齊集京師,方便統(tǒng)管,以這樣的守內(nèi)虛外之策,來杜絕藩鎮(zhèn)之禍。
各靖康年來,四處戰(zhàn)亂不止,當年的老規(guī)矩很難再守。各部經(jīng)略、總管,都是武將,幾年下來,兵將一體,再加上有地盤防區(qū),除了財政上仍然由中央統(tǒng)管,一切體制竟與唐末相當。
各人都是高官大臣,其中利害如何不知。沿途下來,各路、軍、府、州,防區(qū)內(nèi)的一應(yīng)軍務(wù),都由武將經(jīng)略,文臣但守土牧民而已。
各人看在眼中,早有隱憂,被這丁薄一鬧,卻都是悚然心驚。
何粟等人都道:“此事咱們自然要管,請丁大人放心。武人不可擅權(quán),不可專掌一部,以防尾大不掉,這些都是祖宗留下的規(guī)矩,豈可不慎之?!?p> 丁薄見眾人如此,心中稍覺安穩(wěn),只是轉(zhuǎn)臉看那秦檜,見他陰沉著臉,不發(fā)一言,便問道:“秦大人如何?”
秦檜答道:“我自然也是要上書說話,請大人放心?!?p> “哦,那就好?!?p> “不過,以秦某看來,適才這伙軍兵,不是尋常兵馬。那副將行事,也是事出有因,而不是武人跋扈?!?p> 丁薄很是不服,只道:“他們穿的軍裝服飾,都是尋常禁軍模樣。那個副將年紀輕輕,又能有什么獨特之處,秦大人,你太過慮了吧?”
秦檜微微一笑,卻是連連點頭,答道:“是,秦某到底太過年輕,見識不如大人,說話孟浪了?!?p> 丁薄見他如此,便也不再相逼,只轉(zhuǎn)過頭去,又與別人說話。
秦檜見各人不再在意,自己卻只在心中冷笑,暗道:“當真是不知死活,太無眼力?!?p> 這伙軍人剛接他們時,秦檜也只當是尋常部眾。稍過幾天,便已被他看出端倪。
這百多人的小隊,衣甲尋常,手中的兵器卻都是上品。身下駿馬,都是產(chǎn)自西夏橫山地區(qū)的河套馬,最為精良。養(yǎng)這樣的小隊騎兵,每一個可當?shù)梦迦恕?p> 除此之外,這一小隊軍士,多半都是少壯之人,一個個精明外露,行動之時,訓(xùn)練有素。
更令秦檜想不明白的,便是這伙人從上至下,都有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味道,令他說話行路,都很難安心。
而那副將看似謙和有禮,其實這一伙人的言行舉止,卻每天都逃不過他眼睛。
幾日下來,秦檜早看的心驚,原本還敢和諸人一般行事,后來便是沉穩(wěn)了許多,事不關(guān)已,便絕不出聲。
此時眼見這費倫帶著屬下離去,他仿佛覺得,身后壓力頓時壓輕,總算明白了自己心中那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卻是為何。
那便是被人監(jiān)視的壓迫感。
他只覺額頭汗水淋漓,很難安心。自己一伙人剛?cè)胨尉?,就有這么一隊官兵看視左右,一路隨行,到底是何用意,是誰安排,這水到底有多深,卻是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