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到了柯鹽寨天色還不算晚,只有七點(diǎn)多鐘的光景。
這是一座典型的苗家老寨,整個寨子就著背陽坡勢而建,在一條蜿蜒的小河和山坡之間順勢排開。建筑多為以木結(jié)構(gòu)為主的桿欄式吊腳樓,偶有磚木混建的房屋雜混其間。
一眼望去,整個村寨高低錯落,因險憑高,重檐疊嶂,真有一種無章無序卻與自然混為天成的美!
程浩凡的心里泛起一陣溫馨的感覺。
夏駿他們沿著青石片和鵝卵石鋪成的巷道高高低低地往村里走,路一旁瘦高木桿上有挑起來的路燈照明。夾道兩旁的人家也亮起了昏暗的燈光,吊腳樓堂屋的美人靠上還偶有三兩個人往這邊窺探,看著他們這群陌生人竊竊私語。
夏駿領(lǐng)大家來到路南的一間有著雙斜面瓦頂、廊柱挑出屋檐的房子前面,敲響了那扇煙褐色的木門。
一個身材瘦小穿著青布衣衫的、五十多歲的老人給他們開了門。
“來了?”
老人語氣平平,聲音蒼老。竟然一點(diǎn)都沒覺得意外,似乎早就知道他們要來。
夏駿以前來柯鹽就是借宿在這里。
老人把他們讓進(jìn)屋里,在方桌旁坐定。夏駿把他輕輕拉到一邊,給他塞了幾張百元的票子。
“老爹,我們要三個房間,估計要打擾您四五天的時間?!?p> 老人干癟的臉上終于漾過一絲笑容,他點(diǎn)點(diǎn)頭說:
“我跟阿布住一間,其他三間騰給你們。”說完,他沖著里屋喊起來:
“阿布!阿布!快給客人燒火做飯?!?p> 一個十五六歲的清瘦少年,默不作聲地從一間屋子里走出來。夏駿忙從包里摸出一個游戲掌機(jī),迎上去塞在他的手里。
“這兩年都長這高了?還認(rèn)識我嗎?”他摸著阿布的頭問他。
阿布抬頭看著夏駿,目光有些呆滯,沒有應(yīng)聲。
“去做事情吧?!毕尿E輕輕說道。
欣語還是第一次看到夏駿還有這么細(xì)膩和溫情的一面,不禁有些詫異。
阿布捧著掌機(jī)去火塘生火做飯。
夏駿過來指指自己的腦袋,跟他們悄悄說:
“這是老爹的孫子,這里有點(diǎn)問題。他父母在外打工,車禍雙雙死了,就剩爺孫倆相依為命。蠻可憐的。”
“之前你和老爹聯(lián)系過了?”程浩凡想起老爹的開門時的樣子,有些奇怪地問。
“沒有。老爹就是這樣,有點(diǎn)神叨叨。好像是在等我們來,其實(shí)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以前來的時候,他也是這表情?!?p> 夏駿回頭看了看正在忙著整理房間的老爹說。
“這里安全嗎?”欣語想起老爹總是閃爍的眼神,有些不放心地問。
“絕對安全?!毕尿E說。
老爹給他們騰好房間,夏駿和程律師住一間,袁民和嫣紅住一間,欣語自己住一間。
“夏師傅,你的包漏水了!”
夏駿將大背包從地上拎起來,準(zhǔn)備往房間里走的時候,程浩凡突然說。
果然,他的包底有一小片地方水漬滲透,一滴膿黃色的液體滴落到了地板上。
夏駿臉色驟變。
“糟了!帶的幾瓶泥螺罐頭可能漏了?!彼?。
五十四
老爹的這間屋子是南北向建筑,屋子的后面是一條河。
他們是從北屋門進(jìn)的堂屋,臥室全部在南面,就懸吊于小河之上,高懸的幾根柱腳直插入水中。
欣語站在房間的窗戶邊上往外看,河的這邊沿岸綿延的房屋就宛如一條被禁錮在地上的蒼老黑龍,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燈火是黑龍閃亮的鱗片,廊臺飛檐,倒影迷離,就像是一幅古老而神秘的畫卷。
河的那邊視野開闊,黑暗中只能看得清遠(yuǎn)山疊嶂起伏的脊影。
這正是她心目中熟悉的苗寨呀!
盡管歲月滄桑,歷數(shù)凄涼,甚至讓人有些神秘的畏懼,但她仍就難以壓抑對故鄉(xiāng)懷有的濃濃情愫。
這也許源于生活在湘西這片土地上的祖祖輩輩,千百年來所形成的精神和文化對她們這些后人的影響吧。
晚飯三菜一湯,腌肉炒的苗家土菜,味道很不錯。老爹收了不少錢,自然是盡了力的,這對于他和阿布來說,已經(jīng)是相當(dāng)奢侈的一餐。
夏駿拿出一瓶從上海帶來的泥螺罐頭,他解釋剛才從包里滲出來的液體正是這個東西漏了。
泥螺這東西上海人很喜歡,但是欣語卻吃不下,那股帶著酒酸的腥味讓她聞到就想吐。
何況她此時還聯(lián)想到了點(diǎn)什么,一下子就沒了食欲。
吃完飯時間已經(jīng)不早,老爹收拾了碗筷,大家也各自回房準(zhǔn)備休息。
欣語摸出一張紙巾,趁沒人注意的時候,在剛才夏駿包里漏出的那滴液體上沾了一下。
液體已經(jīng)逐漸滲透進(jìn)木地板之中,只因?yàn)橛悬c(diǎn)粘稠,所以一時間還沒有完全被吸干。
進(jìn)了房間,欣語仔細(xì)聞了聞紙上的殘液。
夏駿沒有撒謊,這確實(shí)是泥螺那股子難聞的味道!
“難道,是我錯了?”欣語在心里問自己。
“小語。”
程浩凡在敲門,欣語給他打開。
“這是給你的藥。”他遞過來一個塑料袋,說道。
“謝謝你!”她接過了藥。
程浩凡沒有進(jìn)來,他只讓她早點(diǎn)休息。
不知道什么原因,從昨天晚上開始,欣語明顯感覺到身體比原來要好很多。
她晚上不再作噩夢,早上起來也不再像平日那樣疲乏不堪。
這難道是旅行產(chǎn)生的效果嗎?
她翻出旅行袋側(cè)兜里的藥瓶,里面正好還有兩粒藥。她倒出來和程浩凡剛給的藥做了個對照,結(jié)果是一摸一樣的。
或許是覺得自己太多疑,她笑著搖了搖頭。
五十五
第二天,天氣晴朗。
一早起來,夏駿就背著他那個大旅行袋獨(dú)自出門去了。
他的計劃是明天為何九陵立碑建冢。所以,今天要去寨子里的石匠那訂個墓碑,再到棺材鋪選個上好的棺木,同時還要給師父做個木雕的尸身。
他說忙完這些,他會去對面的山里給嫣紅采藥。
吃過早飯,程浩凡和欣語都想到寨子里面走走。袁民卻只要留在屋里陪著嫣紅,兩人也不便勉強(qiáng),留下他一起出門去了。
程浩凡和欣語沿著狹窄的巷道一直往寨子深處走。
兩旁煙色的木板,白粉墻,裸露的樁柱,粗獷隨意卻又不失巧妙。
突然間有兩個穿著時髦的“異鄉(xiāng)人”在老寨里出現(xiàn),讓一排排坐在寬大飛檐過廊里閑磕的寨里人少不了議論。
欣語不停地用家鄉(xiāng)話熱情地跟他們打著招呼。
走在熟悉的鄉(xiāng)土上,她的心里平添了幾分親切。
苗寨的石板巷道蜿蜒曲折,毫無規(guī)律,完全按需要鋪就,坡度高低階梯寬窄很是隨意,不過隨意之中卻有著很強(qiáng)的指向性。
兩人選了一條通往后山的路。
半個多小時后,他們就走出了寨子,到了地勢較高的后山坡,從這里已經(jīng)可以俯瞰整個寨子。
青石路仍就彎彎曲曲繼續(xù)向上攀沿,路的盡頭消失在山頂?shù)囊黄樔~林中。
欣語和程律師欣賞了一會兒風(fēng)景,就決定繼續(xù)沿著路往上走,看看路的盡頭是哪里。
青石路最終被山頂?shù)囊黄樔~林吞沒,穿過這片不大的林子,就到了山坡的另一面!
在這面向西北展開的山坡上,高低錯落布滿了大大小小數(shù)千個墳包!
從東南面來的氣流,順坡而上時逐漸冷卻會凝聚形成雨水,到了坡的這頭,氣流變得干燥清爽。
所以選擇在濕潤的東南面居住而墓葬放在干爽的西北面,這正是苗寨人聰明的地方。
欣語猜測何家的祖墳應(yīng)該也在這里。
夏駿說,她的祖上在柯鹽寨屬于支脈比較小的一族,人丁不旺,到了爺爺這一輩已經(jīng)是三代單傳。
她爺爺出事以后,在寨子里原本就不多的幾家親戚為了躲禍,賣房賣地遠(yuǎn)走它鄉(xiāng)。所以,在這里除了有世代長眠地下的先人,再無旁親遠(yuǎn)戚。
在湘西的苗人和其他湘西的少數(shù)民族一樣,都有極其強(qiáng)烈的鄉(xiāng)土觀念。
這片祖祖輩輩生活的土地對他們產(chǎn)生著無與倫比的向心力,無論客死何方總希望能夠回到這里入土為安,這就是像她爺爺這樣趕尸人能夠一直存在了數(shù)百年的原因。
站在這歷經(jīng)了千年滄桑、象征著死亡的古老墳場中,欣語感受到的卻是一種強(qiáng)大繁衍力量。
這種力量正是由這里長眠于地下的先人們,在時間的長河中用自己微小的生命不斷抗?fàn)?,凝聚而成的?p> 后世子孫對于他們的祭奠是一種對生命的膜拜,正是這種膜拜給了后人無窮的與自然和災(zāi)難抗?fàn)幍挠職?,讓人類生生不息?p> 在這一刻,欣語對夏駿多了一份理解和寬容。
晚飯時分,夏駿背著那個大大旅行袋風(fēng)塵仆仆地回來了。
“藥采到了嗎?”
幾個人異口同聲關(guān)注的都是同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