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二年四月二十七
自古牽連過多的案件，只有兩種可能——要么大殺四方，要么不了了之。
只是，朱見澈還小，于謙也不是什么大奸臣，他們還沒有像漢武帝巫蠱之禍那般大殺一片的勇氣，因此，這件鬧劇，只能最終不了了之。
姚若問由于汪直親自上書給她求情，免于一死，將為奴籍發(fā)配去做苦役?；g曉的事情查無實據(jù)，陛下寬仁，令其在儲秀宮閉門思過三月，其他秀女，基本上小懲大誡，被壓在大牢里的奴婢太監(jiān)們，也都被一一赦免……
汪敏站在京城外的一個土坡上，極目遠(yuǎn)望——
那個地方，一年前她曾經(jīng)站在那里送過汪直，而現(xiàn)在，她竟然連站在那里的勇氣都沒有！她只能站在這里，靜靜的看著那個單薄的身影——
消瘦的臉頰，微挑的眉眼，即使是鐐銬加身，也無法折損她的半分美貌——這個才貌雙全的十全美人啊，到底在這場混亂的陰謀中，被她給犧牲掉……
“你偷偷來這里，是因為良心不安嗎？”
汪敏轉(zhuǎn)過身，眉頭皺了起來：“你跟蹤我？”你可知道，你的身份，偷偷出宮會是死罪？
楊一清不答反問：“回答我，你又害了一個無辜的人，你夜里可能睡得著覺？難道你閉眼，看到那些因你而死的人的面孔，就不會害怕嗎？”
“如果你所說的我的報應(yīng)就指這些，那么很抱歉！”汪敏盯著他的眼睛，搖了搖頭：“沒有，我從沒在夢里看到他們！”
“你會有別的報應(yīng)的！姚姑娘有什么錯，只不過多說了你幾句！”握緊拳頭，他看了遠(yuǎn)方一眼一步一踉蹌的姚若問，恍惚中，就如當(dāng)年他看見的汪敏一樣凄楚可憐：“為什么，你們同樣孤苦，同樣處處被人欺負(fù)，你卻容不下她？”
容不下她的不是她，是汪直，只這一個理由，她便救不得她！“清兒，你是姚若問的人吧？別的不說，就憑她私藏男人在身邊假扮太監(jiān)，她也是死罪！”她不想威脅的，但她知道她勸不了清兒，她但愿他可以為了姚若問的性命，行事稍微謹(jǐn)慎一點。
“你是因為我才去害她？”楊一清激動的逼近汪敏：“你有種沖我來啊，你心狠手辣我是知道的，何苦連累無辜？”
“她進(jìn)了宮，又怎么會無辜？”皇宮，本來就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地方！
“汪！敏！”
聽到楊一清的怒吼，汪敏加快腳步：“清兒，你要是不滿意我的做法，今天你就殺了我！否則，我不想再聽見你的說教！”
你的道，她早就明白，可惜早在二十年前，她就沒有走通過！
而她的道，你永遠(yuǎn)不會懂……
“汪敏，你去死吧！”忍無可忍，連汪敏自己都想不到——當(dāng)年那樣單純善良的人兒，居然會變得那么偏激、那么怨念！
身體一個前傾，汪敏頓時感覺天旋地轉(zhuǎn)，一個跟頭往下栽去，直接從坡上滑落下去。
“敏——”楊一清也沒想到她會這么不經(jīng)推，嚇了一跳，往下趕了一步想拉回她，但到底止住了腳步：“哼，活該……”
呵，也許她真的是活該吧！否則，她怎么會良心不安跑來看姚若問，如果不偷偷來不落單，她也不會被楊一清給推了下來——退一萬步說，其實這個突破不高，推下來也沒什么大不了，可壞就壞在——
她扭傷的腳才剛剛好一點，被剛才這一摔，她再也沒有力氣再站起來。而她今天是私自出來沒有告知任何人，也就是說今天除了楊一清，再沒有人知道她落在這里——這里本就偏僻，坡底下更是鮮少有人經(jīng)過，難道她要留在這里等死？
“喂！”楊一清見她一直捂住腳，半天沒有動靜，有些沉不住氣：“你——你這人死有余辜，你別想我會救你上來！”
“嗯?！秉c點頭，汪敏表示理解：“我本就沒臉再要你救。”所以她不求，因為她知道你本是心地善良之輩——她要是真的求你，你一定會心軟，在救下她，你如何面對自己？
她不想你在恨死她之前，首先就恨死那個善良的有些天真可愛的自己……
“你走吧！”靠在身后的黃土上，她虛脫的吐了一口氣：“我義父的人很快就會找來了，你留在這里，等于是自投羅網(wǎng)……”汪敏，你真是死性不改啊，到死了，都還要騙人！
沒有人了，從來都只有你自己，汪直已經(jīng)去了神機(jī)營，整個宮里沒人會想到你會私自出宮——真的，真的不會有人來救你了……
“汪敏，你好自為之吧，今天我不殺你是因為我要堂堂正正的治你的罪，你等著……”
嗯，她會等著的，只是，她的腳好痛，她的頭也好痛，她但愿她還能活到你來報復(fù)她的那一天。就這樣想著，汪敏暈了過去……
……
一滴水滴在汪敏的臉上，她的睫毛動了動。再一滴水滴在汪敏的嘴唇上，她的嘴動了動，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緩緩的睜開眼。
“是你？”那雙充滿野心的眼睛，只要見過一次的人，都不會忘記。
“呵呵，人人都說貴人多忘事，沒想到大姑姑您還記得我?！眲㈣戳丝刺焐系脑律骸澳慊杳砸惶炝耍羌一镞€真忍心，真的就這樣走掉了……”不可理解啊不可理解，這個女人居然都不挽留一下他，就這么把自己的命交待在這里。
汪敏看了看夜色，難怪好冷，原來已經(jīng)是深夜了?！八麤]真心想殺我，要不是我的腳受過傷，他未必能把我給推下來。真要換成歹毒之人，隨便往下扔一塊石頭我就死定了，而不是走掉……”
而劉瑾，才是真的歹毒之人——他早就看到了楊一清把她給推了下來，卻無動于衷的一直等到深夜，只不過是想等她一直虛弱下去，直到她變成強(qiáng)弩之末，失去一切意志力任他予取予求！
“我好感動，你真的好有同情心，居然這么給他開脫?！眲㈣е^：“但我就不明白了，你那么多同情心，為什么就不能分一點點給我？”
汪敏搖了搖牙，斬釘截鐵道：“你，不需要別人同情?！彼捞嗄愕臍v史，她只會同情將來那些死在你手上的人！
“汪敏，你好樣的，死到臨頭你還——”深吸一口氣，他指了指汪敏的鼻子：“好，我不需要別人的同情。比起同情，我更喜歡跟別人談交易?！蔽迨蟀宓某鸷蓿詥柌皇鞘裁创蠓降娜?，如果她再不識相，那就——
“你在發(fā)高燒，又一天沒吃東西，入夜了，這里會越來越冷，你這樣的身體，再不就醫(yī)你活不到明天太陽升起……”
微微一笑，汪敏諷刺的看向他：“那又如何，你覺得，像我這樣的人，會怕死？”
“活著，總比死要好吧？”汪敏的笑容讓他有一瞬間的迷惑，然而他還是堅持把他的交易說完：“大姑姑，只要你肯引薦我進(jìn)宮，我保證——我不僅會救你，還會效忠你，成為你的馬前卒，整個宮里只聽你一個人的命令！”怎么樣，他這個提議，對她來說夠花來的吧？
汪敏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突然恍然大悟道：“難怪，看來劉公公已經(jīng)跟你斷絕關(guān)系了？”劉公公的路已經(jīng)完全走不通，因此他才需要她的引薦，因此，他才會那么委屈自己那么低聲下氣：“劉瑾啊劉瑾，你不會是恰好經(jīng)過這里的吧？還是，就算不出這個事，你也會跟著我，給我制造點意外，好有資本跟我談交易呢？”狗改不了吃屎，歷史變了，他的陰險狡詐完全沒變！
劉瑾的臉色變了變，但旋即又恢復(fù)常色，他大方的承認(rèn)：“沒錯，我原也打算給你挖個陷阱，等著你求我?！边@又如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現(xiàn)在能救她的只有他，他不信她舍得拒絕！“大姑姑，我猜你在宮里其實也沒有真正的心腹吧？凡事親力親為，你這身體，呵呵……”簡直在玩命啊！
汪敏瞇起眼睛，狠狠的看了他一眼——沒錯，被他猜對了，她現(xiàn)在什么都不缺，可要跟汪直斗，心腹是不能沒有的！但是，她不能因為要消滅一個汪直，就要把一個比汪直更狠毒更陰險的人弄進(jìn)宮來——這么一來，她跟汪直又有什么區(qū)別？
閉上眼睛，她再不想看到這一張英俊的臉——這是對她的蠱惑，用她的求生意志來逼她?！皠㈣?，你費了這么多心機(jī)，有沒有想過，我會拒絕你所謂的交易？”沒有想過吧，這樣的人，做什么事，都總是勢在必得……
“你——”他就不明白，這樣好的條件，他不過是要她引薦一下，為什么她就那么痛恨他？“你真的不怕死，非要跟我過不去？”
搖了搖頭，汪直的頭偏向一邊，無力的垂下：“不是我跟你過不去，而是——”
“而是，我討厭你的名字?！蓖裘粢Я艘а溃骸皠㈣?，我討厭這兩個字！”
“好，很好！”一切心血付諸東流，心如死灰將是什么感覺？就像他這樣——懷才不遇，一聲顛沛流離，他不過只想比別人過得好一點，可就算他想做個太監(jiān)，都有人認(rèn)為他沒有資格！
“汪敏，你有種，那你就在這里等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