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爺,大事!天大的事啊……”
緊挨乾清宮的東暖閣,本是大明遷都北京后,歷代皇帝批覽奏折處理政務(wù)之地。只是,當(dāng)今的大明,自萬歷六年皇帝大婚后,遷居慈寧宮的慈圣皇太后雖然表面上已經(jīng)歸政,不過,外有仰仗她的張居正當(dāng)權(quán),內(nèi)有她的心腹馮寶總理內(nèi)廷,已經(jīng)坐滿十年帝位的萬歷皇帝朱翊鈞,在朝廷的大事上,還是沒有任何話語權(quán)。此時的東暖閣,也僅僅是這年輕的皇帝閱讀那卷帙浩繁的書籍之所。
略微皺了下眉頭,朱翊鈞放下手中的《書經(jīng)直解》,看著幾乎是飛奔進來的張鯨,笑罵道:“你這老貨,平日的機靈勁兒哪去了,居然如此不顧儀態(tài)?給朕說說,到底是何事讓你如此著忙?”
進來的張鯨先是左右環(huán)視了一下,并沒有發(fā)現(xiàn)隨侍皇帝的宮女和小太監(jiān),這才撲通跪拜在地上,砰砰的叩了幾個頭后,面露喜色的壓抑著聲音低聲說道:“皇爺,大喜事??!奴婢剛剛得到消息,那專權(quán)跋扈的張居正死了!想來那報喪之人,此時或許正在來宮中的路上。”
“什么!”平日里極善控制情緒的朱翊鈞失態(tài)的站了起來,表情似悲似喜,盯著下跪的太監(jiān),聲音有些顫抖的問道:“張鯨,你說什么?張居正…死了?你確定!”
“爺爺!奴婢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拿這種事情誆騙您?。埦诱_實死了,奴婢的人剛剛十萬火急的送來的消息,千真萬確!”張鯨又磕了一個頭,非常肯定的答道。
“死了!”朱翊鈞皺了下眉頭,神情頗有些傷感和惋惜,慢慢的坐了下來,喃喃自語:“死了,張…先生死了!他終于還是死了!”
“萬歲爺……”
“喔!張鯨,你去宣…不,偷偷的帶著劉守有過來見朕,就在這東暖閣。”神情有些恍惚的朱翊鈞精神一振,接著快速對自己的心腹太監(jiān)吩咐道。
“奴婢這就去辦?!?p> “還有!”朱翊鈞叫住正要往外走的張鯨,再次吩咐道:“張誠被打發(fā)出去也有些時日了,你暗地里派人通知他進宮,朕要見他?!?p> “奴婢遵旨!萬歲爺還有沒有其他的旨意?”
擺了擺手,朱翊鈞最后叮囑一句:“讓劉守有趕緊過來,注意保密!”
大約盞茶功夫,錦衣衛(wèi)掌衛(wèi)事、左都督劉守有在太監(jiān)張鯨的帶領(lǐng)下已經(jīng)秘密的進入宮來。
只是,這位平時在外面威風(fēng)八面的錦衣衛(wèi)都督,此時卻青衣紗帽,半遮著面,儼然一副老太監(jiān)打扮,很是滑稽。他可不敢穿著官服大搖大擺的到乾清宮來,這里屬于內(nèi)宮,成年的皇子不得召見也是不能自由進出的,何況他還是外臣。另外,他目前的身份卻也是十分的敏感,每次見皇上總是偷偷摸摸的,這次也不會例外。
見禮完畢,朱翊鈞看了一眼恭敬的站著的劉守有,突然笑著開口說道:“劉愛卿,張居正的事情你應(yīng)該知道了吧?”
“微臣…已經(jīng)知道了!”偷偷的看了似笑非笑的朱翊鈞一眼,劉守有不敢有所隱瞞,跪下如實奏稟道:“不敢欺瞞皇上,在路上,微臣耐不住好奇,硬是纏著張公公打聽,張公公被微臣纏的沒有辦法,才迫不得已透漏給微臣一些消息。此事沒有張公公干系,陛下要怪罪,就責(zé)罰我一人好了?!?p> 張鯨也忙跪倒,開口說道:“萬歲爺恕罪,奴婢只是覺著,此事提前告知劉金吾更有利一些,這樣劉金吾也能考慮個妥善的法子,為萬歲爺分憂?!?p> “都起來吧,朕并沒有說要怪罪你們!”既然已經(jīng)暗地里點了他們一番,朱翊鈞便不再糾纏這件事情:“劉愛卿,既然你已經(jīng)知曉了,那么朕問你,錦衣衛(wèi)那邊你現(xiàn)在能夠完全控制嗎?”
“陛下,微臣早就取得了張居正的信任,所以錦衣衛(wèi)方面,微臣的話還算好使。”
“很好!”朱翊鈞露出滿意之色,接著緊盯著劉守有問道:“在大伴的手令和你的手令之間,他們會聽誰的?”
劉守有皺了下眉頭,皇上口中的大伴是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兼提督東廠的馮寶,此人是慈圣皇太后的心腹之人,控制著東廠和司禮監(jiān),掌權(quán)了數(shù)十年,是太后溝通張居正的橋梁,權(quán)威赫赫。
“不敢隱瞞陛下,微臣沒有十分把握,還請萬歲恕罪!不過……”
“講!”
“如果有陛下的手諭在手,微臣有十足把握!”
“如果大伴有母后的懿旨呢?”
此時正值六月,雖然這東暖閣沒有絲毫炎暑之氣,但劉守有額頭還是出現(xiàn)了豆大的汗珠。咬了咬牙,他用十分堅定的語氣說道:“皇上的圣旨乃是天言,微臣定會讓他們遵旨的!”
“好!”朱翊鈞拍了下龍案:“劉愛卿,朕相信你是大明的弘股之臣!聽說你有個兒子叫劉承禧,乃萬歷八年武進士,現(xiàn)于錦衣衛(wèi)任職,果敢善斷,勇武異常。事成之后,朕可以讓他世襲錦衣衛(wèi)指揮,永萌后世!”
劉守有臉上閃過興奮之色,叩首拜服道:“謝陛下洪恩,微臣定不負陛下所望,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翊鈞點了點頭,看到旁邊張鯨羨慕和嫉妒的神情,不動神色的說道:“張鯨,將來東廠出了什么問題,朕拿你是問!”
張鯨一愣,隨和一臉狂喜,拜倒呼道:“請萬歲爺放心,奴婢誓死效忠萬歲!”
提督東廠,那可是個了不得的職務(wù),權(quán)勢之盛,僅次于有內(nèi)相之稱的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
“陛下,如今張居正已死,我們是不是趁現(xiàn)在……”劉守有偷偷看了一眼年輕的皇帝,有所保留的建言道。
“是啊,萬歲爺,張居正死了,只要再驅(qū)逐了馮寶,萬歲就沒有了掣肘!太后…太后她老人家操勞了這么多年,從此也可以頤養(yǎng)天年、安心享福了?!睆場L看了看朱翊鈞的臉色,附和道。
朱翊鈞稍微擰了下眉頭,沉思了一會,搖了搖頭:“還不到時候!皇宮、東廠和六部大都控制在母后手中,我們只有一次機會,必須要雷霆一擊才行。哼!朕還就不信,在朕的萬歷朝,接下來還能再出一個張居正!”
“啟稟萬歲,內(nèi)閣小張閣老、申閣老遞了牌子,在皇極殿候著,說是有緊急的事情求見陛下?!睎|暖閣的門外突然傳來了小太監(jiān)那尖柔的聲音,沒有皇帝宣召或者其他突發(fā)性事件,無論是宮女還是太監(jiān),他們不敢擅自進入皇帝所在之處,這是規(guī)矩。
在宮中,為了區(qū)分張居正和張四維這兩位張姓閣老,一般稱張四維為小張閣老。
“看來張四維和申時行已經(jīng)接到了張居正的死訊,此刻著急侯見呢!”朱翊鈞心中一動,對劉守有吩咐道:“劉愛卿,從今天起,你要時刻給朕密切監(jiān)視朝中大臣的一舉一動,有任何異動,馬上讓朕得知!”
“請陛下放心,微臣絕不辜負萬歲對臣的厚望!”
………………
劉守有從內(nèi)宮離開后,朱翊鈞便乘坐大涼步輦趕往皇極殿。張四維和申時行在皇極殿外看到皇帝的帝輦,遠遠的便跪了下來。
大涼步輦并沒有按照慣例去皇極殿里專設(shè)的御轎廳,那里距離皇極殿中的御座只有幾米距離,而是在經(jīng)過張四維和申時行的旁邊時,朱翊鈞便吩咐停了下來。
從大涼步輦上走了下來,朱翊鈞虛抬了一下手,微笑著對張四維和申時行說道:“兩位愛卿平身,你們這么著急找朕,想來一定有緊要的事情?!?p> 說話功夫,幾人已經(jīng)進入了皇極殿中。
張四維與申時行臉上皆閃過一絲激動,不要小看朱翊鈞提前下轎的舉動,這是皇上只有在他及其信任和親近的大臣面前才有的舉動,很顯然這是一個非常明顯的信號。
朱翊鈞在幾個小太監(jiān)的服侍下在皇極殿正中的御座上坐好,待小太監(jiān)退下后,張四維和申時行又復(fù)跪倒,由張四維開口道:“啟稟皇上,臣剛剛得到消息,元輔張先生,仙去了?!?p> “什么?”朱翊鈞裝作大吃一驚,問道:“你是說,朕的張先生…卒了?”
“是的,萬歲,千真萬確!元輔的長子敬修親自去內(nèi)閣報的喪事!”申時行在旁邊解釋道。
朱翊鈞沉默了片刻,然后看了兩位閣臣一眼,裝作隨意的問道:“兩位愛卿,是否通知了母后?”
張四維與申時行偷偷的對視了一眼,還是由張四維開口道:“陛下,臣認為凡事大小,還是先稟于陛下,由陛下定奪為好?!?p> “臣亦是這樣認為!”
兩位內(nèi)閣大員已經(jīng)選定了立場!
“痛失張先生,國之不幸??!不過,幸好,朕還有二位愛卿!你們做的很好,能讓朕第一個知道張先生的死訊。母后年紀大了,一心向佛,有些事,能不攪擾她老人家的清修,還是不打擾為好!”朱翊鈞說完,看到兩位閣老都在點頭,便接著道:“張先生的死訊是件大事,想來也瞞不了母后,你們還是委婉點通知她老人家吧?!?p> “謹遵萬歲圣旨!”兩人異口同聲的說道。
兩人離開后,朱翊鈞默默望著兩人離開的背影,低聲自語道:“母后,如今大勢在朕這里,希望你能認清形勢,不要……”
慈寧宮中,朱翊鈞的生母慈圣皇太后正在一尊佛陀前打坐念經(jīng)。自從萬歷四年宮中傳出她是九蓮菩薩轉(zhuǎn)世后,每天除了聽取馮保匯報些朝廷大事,提出自己的意見答復(fù)內(nèi)閣外,打坐念經(jīng)已經(jīng)成了她的習(xí)慣。
“太后,不好了,這次真的是出大事了!”
正在打坐的慈圣太后不悅的睜開了眼睛,她聽出了是馮保的聲音,也只有馮保敢在她打坐的時候闖進來。
“馮保,你不知道哀家最忌諱在清修的時候被人打擾嗎?什么事情這么大驚小怪的?”
“太后,沒有要命的事情,老奴怎敢打擾你老人家的清修。”馮保喘了口氣,咽了口唾沫說道:“太后,這次是真的出大事了,張?zhí)浪懒?!?p> “你說什么!”
“啪”的一聲,慈圣太后手中的佛珠掉在了地上,有些不敢相信的厲聲問道:“你說張?zhí)馈懒???p> “千真萬確啊,太后!張?zhí)赖娜禹抻H自來給老奴報的喪事!你老人家還要盡早拿出個章程才是啊,科道的那群烏鴉,早就看張?zhí)篮屠吓豁樠哿?,張?zhí)罌]死的時候,還能壓制,如今他一死,我怕那群烏鴉會在皇上面前進言……皇上雖然宅心仁厚、脾性溫和,可就怕架不住他們輪番上陣啊,到時萬一引起太后你老人家母子失和……”
慈圣皇太后揮手止住了馮寶繼續(xù)說下去,深吸了口氣,道:“這些事情哀家自有計較,既然給你報喪的是張居正的三兒子,那么他死前一定有遺言了?!?p> “太后圣明!張居正死之前,上了個遺折,推薦了潘晟和余有丁入閣?!?p> 慈圣太后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開口說道:“嗯,不錯,是步好棋!潘晟資格最老,門生故吏眾多,入閣便能位居申時行之上,成為次輔。而余有丁做了多年吏部侍郎,又是張?zhí)赖牡昧χ?,入閣也能獲得眾多人的支持!有他們兩人入閣,雖然比之張?zhí)蓝喽嗖蝗纾3帜壳暗木置孢€是能夠做到的。”
馮寶不著痕跡的皺了下眉頭:“太后,如今內(nèi)閣張四維和申時行態(tài)度不明,老奴擔(dān)心以潘晟和余有丁的威望還不足以壓制那群科道的烏鴉,言官們很可能出來攪事?!?p> “讓那些科道的言官跳出來便是!只要內(nèi)閣不亂,你又握著司禮監(jiān)批紅制約著內(nèi)閣,還怕什么!這樣,你把東廠的番子全派出去,暗中盯著閣部大臣的一舉一動。另外,劉守有不是張?zhí)捞岚纹饋淼膯??這個人應(yīng)該可靠吧?”
“張?zhí)缹λ苁切湃??!瘪T寶斟酌著回答道。
“既然如此,你讓他暗中派出錦衣衛(wèi),密切監(jiān)視京師的動靜,有任何事情,第一時間讓哀家知道,這個時候京師不能有任何差池,你趕緊去辦吧?!贝仁ヌ笥行┢v的揮了揮手,張居正的死,對她的打擊也非常大。
馮保出去后,這位執(zhí)掌了偌大的大明帝國數(shù)十年大權(quán)的女人輕柔著額頭,緩緩閉上了眼睛,嘴里微不可聞的自語道:“皇兒,不是母后不把朝廷交給你,實在是你還太年輕,很多事情難以妥善的處理,很容易讓人鉆了空子,就讓母后再替你操勞幾年吧!但愿你不會因為張?zhí)赖乃蓝a(chǎn)生什么不該有的想法……”
慈圣皇太后的語氣,倒是自我安慰的成分多一些。當(dāng)然,任誰執(zhí)掌了這種巔峰的大權(quán)數(shù)十年,都不可能輕易放的下,那是一種致命的誘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