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初到夏天,行人走在路上,不小心就是一身的汗。一輪蒸騰驕陽鋪在地面屋脊河道上,天氣曬得地皮兒起浮土,熙熙攘攘的城市里,人擠人的上午時分,人人說話走路都要快上幾分。
挑擔(dān)子的挑夫圖個腳快,送完這擔(dān)好再攬生意,擔(dān)子上身就開始吆喝:“各位大爺小爺,讓著點兒;奶奶大嫂們,這是一擔(dān)子臭豆腐乳?!?p> 往街邊兒屋檐下躲避的大姑娘小媳婦,有饒舌的就低聲笑罵他:“沒眼色兒,擔(dān)著鮮藕說胡話?!边@樣罵過,也要等挑夫們走開,才重新上路。
來弟肩膀上扛著一大捆高于平常賣柴人的柴禾,手里牽著小孩子有弟走在街上。看到剛才這一幕,也是一笑。
“哎哎,小姑娘,你這柴禾撞到我布簾了?!辟u鹵菜攤子陰影里竹椅上一個坦胸的大漢急忙喊一句,再看來弟身上柴禾,先喝一聲彩:“你這柴禾干,多少錢能賣,留下來給我吧?!?p> 往一邊兒讓讓的來弟用手扶扶背上的柴禾笑著道:“大叔要,我明天送來。這柴禾是和主顧說好送去的。”
大漢眼睛在柴禾上掃幾眼,可惜地看著來弟從攤子前面走過去。穿著舊補丁衣服的有弟走過去幾步,猶回身看看鹵菜攤子,不知道是看那攤子上的牛肉,肥腸,還是覺得今天這主顧沒有攬成。
“姐,你這柴禾真的是跟人約好送到家里去就能賣掉?”渾身上下都貧窮的有弟問同樣是舊衣舊褲的來弟。來弟用手扇著面上不住流下的汗,嫣然道:“是啊,等賣了錢,姐給你買肉餡兒炊餅?!?p> 身后是撲鼻的肉香,聽著一聲吆喝:“兩斤牛肉?!钡杜稣璋宓穆曇袈犜趤淼芏淅?,她咽一下口水繼續(xù)往前走。路上姑娘們就是布衣也有布裙,只有來弟沒有。莫明穿越過來,卻是一個窮家,還附帶了假小子有弟一名。
“梁五哥,就是這姑娘,在這城里賣了好幾天的柴,搶了兄弟幾筆買賣?!甭浜髱撞降膲窍?,幾個歪扎著發(fā)髻的少年,一看就是無賴相,對著來弟背后指點著:“就是那拖著小男孩的姑娘。”
說的小男孩掙脫姐姐的手,轉(zhuǎn)到柴禾后面用自己小手托起柴禾,再探著身子問前面人:“輕多了吧,這樣就費勁多了吧?!奔毮鄣氖直鄄凰拼髴羧思业纳贍斞┌?,而是粗糙中帶著黃??吹煤竺嫔倌昕谥械摹拔甯纭辈蝗绦?。
“兄弟們,我們也為一口飯,人家也不容易?!绷何鍎恿藴y隱之心。少年們卻是不愿意,但是不好違了梁五的話。一個頭發(fā)略黃的小黃毛少年眨巴著眼睛:“咱們警告她幾句,她要是不聽,再揍她?!?p> 梁五抬手就給小黃毛頭上一巴掌:“這碗飯讓她吃,不過她得交孝敬錢。她不給哥錢,哥拿什么給大哥?!鼻懊婀媚镆呀?jīng)走出長街,拐到小街上。黃毛也驚了一下:“這里住著費媽媽,是我的老主顧。”
嘻嘻哈哈的笑聲過,少年們都同意:“讓她交錢,不然揍她?!睂捈绾癖车牧何逯华q豫一下,揍女人名聲好不好?隨即迷怔過來,柴行的規(guī)矩不能破。這規(guī)矩是柴行的陳大哥立下來的,立到今天,還沒見有人不給孝敬錢就吃賣柴的這碗飯。
拐進小巷子里的來弟正在笑,有弟左一間院門瞅著,右一間院門望著。巷子里墻上橫生的樹苗,院里偷出的杏花…..都不放過??纯催€沒有到,擦著臉上汗水東張西望:“哪一家?”
幾步外的青磚院墻上可見櫻桃樹高過墻頭,來弟把背上柴禾再往上幫幫,揚起臉道:“那不,好認的很。”隨著話音落,院門“咿呀”一聲開了,走出來四十余歲的中年婦人,滿面歡笑拍著手道:“你說你必來,我還不信,”婦人回身喊院子里:“二小子,出來幫一把?!?p> 柴禾后面小跑出來有弟,不怯生的道:“二十文一擔(dān)?!眮淼苄χ仆扑?,對婦人道:“這是我弟?!闭f到是我弟的時候,來弟就只想笑,矮竹節(jié)子一樣瘦弱的有弟,卻是個女孩子。假小子有弟正和婦人報家門:“俺叫有弟,家里的男人,幫著俺姐出來支應(yīng)。”
婦人手里打著扇子忽閃響,看到這么個小孩子出來老氣橫秋。用手中扇子遮著漸升的日頭打量過,撲哧一笑道:“支應(yīng)門戶的都帶來了,那是我怠慢了你。小當家的,你進來坐會兒不?!?p> 說過,婦人先往里面走,再回身招呼有弟進來:“錢是給小當家的,還是給這姑娘?!?p> 已經(jīng)走到院子里的來弟正對二小子指著卸下來的柴禾道:“這天好,還要再曬曬。”二小子是個粗壯少年,接著話道:“那你幫個忙,就攤在這櫻桃樹下?!眱蓚€人七手八腳攤開柴,一陣風(fēng)吹過,樹下“嘩嘩”落下不少熟透的櫻桃,不少打在木柴上面。
來弟彎腰幫著撿,有弟也彎著小身板兒幫著撿。二小子擺著手還沒有說話,婦人進屋里拿錢出來,一聽就笑著阻止:“掉就掉吧,咱家這樹果子家里人都吃不及?!比缓笫滞兄S燦燦的一小串銅錢遞過來:
“給,你這柴禾好,你劈的好,一般兒粗細一般兒長短,又都是干柴禾。不瞞你說,上次我男人和我是一般兒日子買的柴禾,又濕又不好燒,害我曬上好幾天。就說你這一捆兒也比街上尋常賣柴的人要高的多,這錢,我不少給你。,多給你五個大子兒?!?p> 另一只手上拿著一個小油紙包,婦人和藹可親地走到有弟面前:“小當家的,沒好的招待你,給你幾個果子吃吧?!?p> 走出門來的來弟懷里多了串錢,有弟手里多一包櫻桃。巷子里都有過堂風(fēng),雖然日頭曬眼睛,暑汗也隨著風(fēng)隨起隨消。錢掙到了手,來弟就盤算著這錢怎么花,歪著頭看小當家的有弟,來弟是舒心暢意地道:“到街上去走走買點兒啥?”
“不行,”有弟立即臉一塌拉,踮起腳尖塞一個櫻桃到來弟嘴里,再不滿地教訓(xùn)人:“有弟不跟來,就沒人管你?!?p> 來弟不覺得以小犯上,只是瞇著眼睛笑:“是了是了,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不敬重你還行?!苯o這家里唯一男人拉拉補丁衣服,來弟小聲道:“油鹽吃的總要買吧?”
“那五個錢的鹽,十個錢的玉米面就成?!庇械苄⌒〉淖尣?,盯著來弟衣內(nèi)的銅錢猶有不甘:“捂熱的錢花起來才好?!?p> 嘻嘻笑起來的來弟拿這個小守財奴沒有辦法,也不能怪有弟要捂錢,太窮沒有辦法。來弟對著天上黃騰騰的日頭飛個白眼兒,讓我穿也給個好家。這個白眼兒沒有飛完,來弟就自動收回來。熾熱光線刺的她眼睛痛,揉上好一會兒才算舒服。
兩個人走出巷子,全沒有注意到身后有人在探頭探腦,看看今天的日頭還高,來弟帶著有弟往街上熱鬧處去,對有弟道:“去轉(zhuǎn)轉(zhuǎn)。”其實是初穿越到這里不過幾天的來弟要熟悉一下環(huán)境才是。
長街上人流不少,兩邊鋪子林立,賣綢緞的賣古玩的賣字畫兒的,來弟在這古代街道上看了一個痛快,在字畫店門口停上一停,里面的一位秀才衣巾賣畫兒的人只是抬眼看看,一個舊衣的少女拉著一個舊衣的孩子,就再沒有興趣抬頭。
其實來弟在這字畫店前駐足,是別有用心,是在想是不是有便宜的淘弄兩件,萬一自己哪天又穿回去,這可是古董一件。這樣一想,來弟要竊笑不止,還要淘弄什么,就是家里吃飯的缺一個口子的大粗碗,睡覺要抱著才行,這也是古董才是。
“來了,”街上的人流一陣涌動,差一點兒把來弟和有弟擠得摔一跤。身后一個老漢好心地道:“姑娘,要看熱鬧也站后些?!?p> “是什么官往京里解,要殺頭嗎?”旁邊有人這樣問別人。
回答的人嘆息:“是南昌知府方大人,說是不服圣命,誹謗生事的罪名。”又有人跟著就是一聲:“不是誹謗是事實吧?!?p> 這話一說出來,就有人低聲提醒:“我說哥哥兄弟們,咱只看熱鬧,不說閑話?!苯稚蟼鱽怼芭九尽迸懿铰?,兩排官衣官帽的公差小跑過來兩邊排開,都是身帶腰刀目不斜視。兩個身材高大的捕快,一個身材魁梧,一個寬肩乍背,官帽下的眼眸里都有說不出來的淡淡悲傷,象是身后囚車里押解的人他們都認識。
車轆轆行過,破舊木頭囚車里關(guān)著一個茫然望天的待罪官員,面上悲忿、憤懣難以掩飾。兩邊是酒樓,一處朱紅欄桿上的樓上站著十幾個書生打扮的人。
“這真是人間奇冤。”立于高處的安佶公子沒有躲避方大人的橫眉怒眸,反而對視上去的眼眸中有著敬佩和了然,耳邊是自己的同窗好友小周公子這樣低聲說一句。
安佶公子似沒有聽到,和同窗們一起肅然地候著方大人囚車過去,才互相做個相邀的手勢回到擺在中間的圓桌旁坐下來。書生們都悒郁不開口,有幾個情緒激動的人,眼中含著熱淚,想想方大人這一場冤枉,不過就是聲討京中的閹黨。
“唉,”第一聲嘆息出來,隨之而來的是此起彼伏的嘆息聲。本就心中憋悶的安公子不能聽這悲嘆,重新來到欄桿處看街上。
囚車緩緩行的有一箭之地,樓下兩個捕快木寶和楊小懶正在收手下的公差,一抬頭看到公子在樓上露臉,三個人心照不宣的打個眼風(fēng),安公子微微點頭再無意在人群中巡瞍一回,眉頭緊緊皺起來。
“安五,”身后一個粗壯的家人走上來伏身:“小的在?!?p> “去看看梁五那個波皮跟著個姑娘做什么?!卑补诱遣粣傊校酱笕说脑┩魇侵毖陨现G,這才得罪京里權(quán)貴獲罪,都說他解往京里是必死無疑。安公子心中郁積不比身后嘆氣的人少,方大人的事情我一介書生無力相助。眼前混混梁五帶著幾個少年不懷好意地跟在一個布衣姑娘身后,安公子一腔怨恨都出在梁五身上,這不平事公子我管得了!
安五應(yīng)聲下樓去,聽到安公子吩咐的小周公子走過來,這也是一個眉目清秀的少年公子,俊俏上不如安佶公子的濃眉黑眸,斯文上也不如安公子的穩(wěn)重大方。小周公子就是正色時,也帶著三分跳脫相。他對著樓下人群中的來弟和有弟起疑心:“這姑娘俊俏,看看拉著個孩子在人流中倒是靈巧。”
狠狠瞪了小周公子一眼的安公子一言不發(fā),小周公子嚇地趕快告饒:“弟胡言亂語,兄乃天下第一個正經(jīng)人,饒恕我這一回吧?!?p> “這個當口兒,你還有心思說笑!”面色鐵青的安公子,心里還在為方大人覺得不平。小周公子也自悔失言,摸摸因不好意思而火辣辣發(fā)熱的面龐歉疚地道:“真是的,我倒在這一會兒開這樣玩笑?!?p> 樓上這一番對話,樓下的來弟和有弟當然是不知道。囚車里人是誰,有什么冤枉,來弟也管不到。剛才人擠著走不動,這一會兒人流松動,來弟拉著有弟急忙離開這里。水泄不通一堆人又在夏天,煙葉子味兒,腳丫子味兒,身上汗酸味兒,只是往鼻子里鉆。直到人流稀少處,來弟才得已長長吸一口氣,有如脫胎換骨。
“剛才那人要殺頭嗎?”有弟還在不解中:“是好大好大的官兒吧。”顧不得管誰要殺頭的來弟又是重重幾口氣呼吸過,聞到帶著夏日陽光氣息的空氣,來弟哀嘆道:“我才算是活過來,不管別人殺頭事?!?p> 看到來弟實在是難過,有弟走到她身前去,揭起自己的衣襟忽閃著風(fēng)給來弟扇著,一本正經(jīng)地問:“好些沒有,有弟身上比煙葉味兒好聞吧?!?p> 被逗樂了的來弟用袖子揉著鼻子,望著有弟的認真勁兒道:“姐好多了,有弟走,咱們買東西去。”
這是冷清處,在人山墻下的陰影里站著說話。有弟幫著來弟用力扇著,不時往外面看街上人走過。來弟把袖子放下來,忍俊不禁地道:“有弟你歇歇吧?!?p> 更是不停手的有弟道:“作啥要停,姐每天掙錢養(yǎng)家最辛苦,有弟怕你中暑。以后誰來養(yǎng)有弟?”
來弟美滋滋,家里唯一的男人說話上難得有服軟的時候。只是來弟不忍心再讓有弟扇下去,那衣襟扇動起來,有弟的小肚皮就一露一露在外面。來弟姑娘想著,怎么告訴有弟,你小肚皮露出來了。
“人散光了,咱們逛街去?!眮淼芙K于讓有弟住了手,把這殷勤先停上一停。姐弟兩個人逛街買家計需要的東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