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那年,人生中至關重要的一個選擇擺在了青花的面前,那就是分科。那時候大部分同學都傾向于選擇理科,大部分家長亦覺得文科無用。青花是個簡單的孩子,幾乎沒有任何考慮,便準備要報理科,她知道父親也是這個意思。而對于自己的未來,她當時并沒有什么計劃,只是隱隱覺得,不希望留在農(nóng)村,像母親那樣跟田地打一輩子的交道。
志愿表交上去后,班主任專門找青花談了話。青花的文科成績在班里非常出色,而數(shù)學只能勉強保持一般水平而已,這一點,班主任是非常清楚的。如果選擇理科,青花只能分到理科慢班,最多能夠考上中專,考上大學的希望是非常渺茫的。相反的,如果選擇文科,青花一定可以分到文科快班,會成為考大學的培養(yǎng)對象。青花拘促地站在辦公室,聽班主任講了一堆的大道理,突然開了竅一樣,抬起頭堅定地對班主任說:“老師,我想學文科。但是我得回去和爸爸商量一下?!?p> 這位班主任,成為青花一直心懷感激的一位老師。他的這場完全出于教師責任心的談話,改變了他的學生王青花的一生。
而青花的一貫民主的家庭,也使她可以順利地改了分科志愿,成為了文科快班的學生。李敏也和她分在了一個班,這令青花十分高興。
這個學期所學的外語課程已經(jīng)從俄語變成了英語,因為英語將是高考的必考科目。學習了一年的俄語就這么半途而廢了。青花在遺憾之余,趕緊開始地努力學習英語。天生勝人一籌的語言天賦,使青花無論是學俄語還是學英語,都并不吃力。而分科對青花最大的意義是,不用再和那些奇形怪狀的化學符號和物理公式打交道,她便有了更多的時間可以用來閱讀。在完成每天的學習任務之后,青花剩下夜晚的時間可以勻給自己的愛好。一把小小的手電筒微弱的燈光,伴隨青花度過無數(shù)個夜晚。高爾基,冰心,巴金,老舍……青花來者不拒,一概細細閱讀。這些書大部分都來源于李敏,李敏的家里有很多這樣的著作,她和哥哥都弄不清楚這些舊書的來源,而這些不明來源的書成了青花的寶貝。有的夜晚沒有新的書可以讀,青花甚至可以打著手電筒把語文課本翻來覆去地讀,把每一篇課文都讀得倒背如流。而青花也由此養(yǎng)成一個奇怪的習慣,每晚必須要打著手電看一會兒書才能安心睡去,而且第二天才會精神百倍,否則睡不好覺,白天也沒有精神。
和文字做朋友的日子里,青花懵懂的心中隱隱明白了自己所需要的是什么,向往的是什么。她希望自己也可以擁有屬于自己的文字,它們累積在一起,成為好看的故事,產(chǎn)生出巨大的奇特力量。在那些餓著肚子的夜晚,這些偉大作家寫下的文字用這種巨大的力量驅走了纏住自己不放的饑餓,這是讓青花多么感激不盡的一件事!
周末的中午,青花翻山越嶺幾個小時,回了家。這是她每周最期盼的時刻,那一方小小的土坯老屋,小小的院壩,坐在門口的老藤椅上翹首相望的婆婆,山坡上辛苦勞作的母親,屋里蹦蹦跳跳的弟弟妹妹,瓦房頂上的煙囪冒出的炊煙,都帶著那樣一種無可取代的溫暖氣息。之所以沒有把父親列入這個溫暖的畫面,是因為青花每次回家時,父親都不在。他的生活中沒有周末,在學校的時間比在家多,總是在夕陽西沉的時候,才匆匆回來,有時手里還抱著沒有批改完的作業(yè)本。見到青花也不會表現(xiàn)出太多的熱情,只是微微點頭,說一聲,“回來了?”父女倆便再無多話。
事實上,勝利和每一個孩子都不太親近,他用一個父親簡單的威嚴,管束著六個子女,教育他們做人嚴謹認真。而蓮桂,則是終日忙于打理田間地頭,除了教給兒女們干農(nóng)活的方法,她與孩子更無太多交流。坐在老藤椅上的淑珍,儼然成了孩子們的主管。她嚴格按照自己曾是一個大家閨秀時所接受的封建禮教來教育孫輩,教育孫女們笑不露齒,走路端莊大方,吃飯不出聲。若是哪個孫女一不小心觸犯了這些教條,定會遭到她嚴厲的目光警告和訓斥。對于兩個孫子,她顯然寵溺許多。家里好吃的基本上是留給他們的,他們身上穿的衣服的布料明顯好過姐姐和妹妹們,禮教對他們來說也沒有太大的束縛作用,甚至頭發(fā),也是梳理得一絲不茍,整個人看上去要干干凈凈體體面面。
在淑珍心里,孫子代表著王家的臉面。這個曾經(jīng)輝煌的家族,到了這一輩,要靠兩個孫子才能有復興的希望。令她欣慰的是,孫子孫女們一個比一個懂事,完全遵守了她教給他們的規(guī)矩,從沒做過丟王家臉面的事情。而孫女們也從來不和建設、建國爭任何東西,反而非常自覺地主動把吃的穿的都讓給他們,似乎在她們的心里不約而同地和淑珍有著一樣的想法,覺得兩個男孩是王家的希望。這種和和睦睦相敬如賓的家庭氛圍,以及每個家庭成員之間深厚而單純的感情,歷經(jīng)歲月的磨練,從未減退分毫。
青花回到家里放下書包,便拿著鐮刀出了門。割豬草似乎是她的專利,青荷做農(nóng)活雖然也是一把好手,但割豬草的速度仍是遠遠趕不上大姐。青梅和青桃都還小,鐮刀都還拿不好。所以每次回家,青花都會割上一大背簍鮮嫩的豬草,堆放在屋角,夠豬玀們吃好幾天。
青花上山時看到自家的大黃牛正在坡上悠閑自得地吃草,然后環(huán)顧四周,便不出所料地看到了建設。他正坐在一棵樹下,聚精會神地看書。青花微微一笑,輕輕朝弟弟走去,準備嚇他一跳。但是還沒走攏,弟弟突然跳起來朝她做了個鬼臉,反而把她嚇了一大跳。建設笑著說:“大姐,你弟弟我可以耳聽八方,一心兩用,邊看書也能知道你上山來了,怎么樣,厲害吧?”青花嗔怒地打了弟弟一下:“看書可不能一心兩用,得專心!對了,二弟呢?”建設搖搖頭。青花覺得很奇怪,剛才回家的時候并沒有看到建國,他沒和建設一起放牛,能去哪兒呢?建設說:“別擔心了大姐,建國一向調(diào)皮得很,不曉得去哪兒去玩了呢,一會兒就自己回家去了?!鼻嗷ㄒ矝]多想,叮囑建設把??淳o點兒,便去割豬草了。
黃昏時分,青花割了滿滿一背簍豬草,準備叫建設一起回家。她背起背簍,不經(jīng)意地往山下望了一眼,這一望卻讓她心里猛地一緊。山下的小河里,一群男孩洗澡正洗得歡。下河洗澡是家里的禁令之一,調(diào)皮好動的建國因為這件事已經(jīng)挨過很多次打,難道建國又偷偷摸摸跟著那幫孩子一起下了河?距離太遠,青花看不清楚那群男孩中是不是有自己的弟弟,于是跟建設打了個招呼,便沿著山間的小路飛奔下山。建設牽著牛兒緊緊跟在她后面。走到半山腰的時候,他們聽到河里有喊“救命”的聲音,隱隱約約還聽到有人在喊“好像是王老師家的二兒子”。青花腿一軟,險些跌倒。
跌跌撞撞地下了山,青花遠遠地便看到,在平時沒人敢去的深水地帶,二弟正在拼命撲騰,岸邊有幾個洗衣服的婦女,嚇得束手無策。一群孩子在淺水區(qū)只會喊“救命”。他們看到青花,連忙喊:“青花姐,我們都不會游泳,快救建國啊!”青花畢竟也只是十幾歲的孩子,已經(jīng)亂了陣腳,扔掉背簍就準備往水里跳,還好隨后跟來的建設動作快,一把抓住她:“大姐,你也不會游泳!”青花一下子哭了,那是被家里當作寶貝的二弟啊,是爸媽婆婆的命根子,是自己疼愛的弟弟,怎么能眼看他沉下去?建設緊緊拉住青花,朝水中大喊:“弟,使勁刨,往這邊刨,不能掉下去?。 笨墒墙▏呀?jīng)沒有力氣,開始慢慢往下沉。
青花突然想到了父親。這個時候父親應該已經(jīng)從學?;貋砹恕K话淹崎_建設:“快,回家,叫爸爸來!快!”建設撒腿就跑,拼了命一樣跑得飛快。
這時,從山上下來一個背了一捆柴的男人,也姓王,叫王凱,兩家人往上算幾輩應該是同一個老祖宗,按輩份青花應該叫他二叔。他們家和青花家住一個大院,平時兩家人有不少田間地頭雞毛蒜皮的小過節(jié),主要是因為二嬸張芬是一個精明的女人,心地善良的母親經(jīng)常受二嬸欺負,以前在母親面前嚷嚷“女孩讀書無用論”嚷得最厲害的也是二嬸。二嬸家的女兒們和青花年齡相仿,都是上了小學便回家干農(nóng)活,所以二嬸的日子過得比母親輕松許多,而且他們家是貧農(nóng)出身,就顯得更加驕傲,經(jīng)常在母親面前說東道西,炫耀自家人丁興旺。青花老早就看不慣二嬸的趾高氣揚了,平時兩家人都是表面客氣,背地較勁。
但此時此刻青花顧不了那么多了,眼睛一亮,撲上前去扯住他的衣服,哭著喊:“二叔,快救我弟弟!”二叔一看眼前的情景,也慌了,趕緊把背上的柴垛一扔,脫了草鞋,跳進河里,身手敏捷地把建國救上岸來。建國已經(jīng)昏了過去,二叔使勁按他的肚子,按了半天,他哇地吐出好多水,便醒了。
青花渾身癱軟,一把抱住建國,幾乎已經(jīng)沒有力氣哭出來。這時候,勝利匆匆忙忙地沿著村口的小路跑了過來。向來腿快的建設緊趕慢趕跌了好幾個跟頭也根本趕不上父親的腳步,他從來沒有看到父親如此慌張地奔跑過,在他心里,父親從來都是風度翩翩從容不迫威嚴有加,他不知道父親竟然也會有這樣緊張的樣子。
看到兒子安然無恙地蜷在青花的懷里,勝利心里懸著的石頭掉了下來,人就一下子沒有力氣了。但他強打起精神,走上前去沖著兒子就是一個結結實實的大耳光子。青花一驚,趕忙護住弟弟:“爸,你咋了?不要打弟弟,他現(xiàn)在還虛得很?!眲倮⒉焕聿乔嗷?,他看到一旁正在收拾柴垛子的渾身濕淋淋的遠房二堂弟王凱,心里有了譜,便恭敬地作了一個揖:“謝過了!這份情我記到起!”轉過身沉著臉說:“走,回家?!北惚持诌~著大步走了。建國本來就被河水淹得七魂丟了六魄,撿回命來又被父親的一耳光嚇得最后一魄都沒了,根本走不動路。青花一著急,干脆伏下身,在建設的幫助下把建國背到了背上,緊緊跟上父親的步伐。
此時的建國早已不是多年以前那個吃奶的娃娃,瘦弱的青花背著他,明顯力不從心。可青花每一步都走得歡天喜地,她在被剛才的事情著著實實嚇了一大跳之后,現(xiàn)在心里充滿了慶幸和快樂的情緒,因為她的寶貝弟弟現(xiàn)在完好無損地伏在自己的背上,她的天空因此仍然明亮無比。
蓮桂和青荷還在田地里忙碌,沒回家。坐在門口的淑珍正在心急如焚地等待,遠遠便看到自己的寶貝孫子有氣無力地趴在大孫女背上,急得她使勁拄著拐杖扶著墻壁站了起來。還沒來得及問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勝利已經(jīng)把建國從青花背上扯了下來,從門板后摸出那根長長的篾條,揮手準備家法侍候。年幼的青梅和青桃看到父親這個陣勢,嚇得哭起來。建設站在門口,大氣也不敢出。只有青花,愣了一下后,上前勇敢地護住弟弟,勝利的篾條一時間沒辦法打下來。父女倆就這么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好久,誰都不說一句話。
最后勝利敗下陣來,抬手把篾條扔到了一邊。這個倔強的大女兒在很多方面都和他太相似。她緊緊摟著建國,堅定的眼神和固執(zhí)的臉龐讓他無法狠下心來,何況自己本來就很心疼剛剛撿回命來的兒子,只不過是想嚇唬嚇唬他給他一個刻骨銘心的教訓而已。
青花其實一直都是惴惴不安的,見父親扔了篾條,也終于松了一口氣,拍拍建國的腦袋:“快去把濕衣裳換下來,大姐給你洗?!苯▏缤昧松饬钜话?,馬上溜進屋去了。這時淑珍已經(jīng)開始罵了:“建國啊建國,你這個挨千刀的哦!說了好多次不準下河,就是不聽啊,非要搞出事情來才曉得!……”勝利無奈地看著母親和女兒,一揮拳砸得門板“咚”一聲響:“建國,你記著,這次欠你二叔家一個人情!以后再在外面出了事,我不再讓你進王家的門!王家沒有你這樣不聽話的娃!”
后來建國悄悄告訴青花,父親喊的這幾句話遠比那長長的篾條讓他震驚。他從來沒有看到父親發(fā)這么大的火,而讓小小年紀的他感到奇怪的是,父親的怒火中似乎還有一絲傷心的味道,這讓他迷惑而害怕。他愛自己的家,如果父親真的不再讓自己進王家的門,將是多么讓人恐慌的一件事情。
于是,這次淹水的經(jīng)歷,加上父親的一巴掌,再加上父親擲地有聲的幾句威脅,讓彼時未滿十歲的建國脫胎換骨,不再淘氣,成了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一個小男孩,心思都放到了學習上,成績也比以前更好。他對自己的大姐青花更是崇拜有加,在自己被嚇得迷迷瞪瞪的時候,大姐竟然護著自己擋在暴跳如雷的父親面前,使自己躲過一頓好打,自己必須要乖一點聽話一點,才不會負了大姐的情意。從此小小年紀的建國便開始懂事起來,再也沒有惹過任何事,這讓家里人滿心歡喜。
而見了王凱,建國總是低著頭繞著走,實在繞不過時才畢恭畢敬地叫一聲“二叔好”。他知道自己的命是二叔救的,但又知道二嬸和母親間的矛盾,于是心里很別扭,覺得自己很不爭氣,欠下二叔這么大一份人情,要怎么還呢。不好意思面對面,干脆能躲就躲。
王凱倒是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后來勝利和蓮桂提著一只老母雞登門道謝的時候,他死活不肯收,說救侄兒是應該做的事,哪能受這個禮。張芬卻是半推半就接過老母雞,嘴上還不饒人:“勝利大哥啊,你看我們王凱那天要是沒有去砍柴正好看見這檔子事,咱好端端的一個侄兒豈不是就沒了嗎?娃娃太調(diào)皮要不得,平時還是要多管教一下的,你看我們家娃娃就從來沒出過啥事。你是老師,凈去管別人家的娃娃了,自家的娃娃也還是要管的……”她這話匣子一開便收不攏了,眼看著勝利臉上開始掛不住了,王凱趕緊搡了自己婆娘一把:“女人家話多!去煮飯!”張芬這才怏怏地意猶未盡地走到灶臺跟前去。
這之后,家里再沒有出過什么事。六個孩子都健健康康地成長起來。青荷做農(nóng)活有模有樣,是蓮桂的好幫手。建設和建國生得俊俏,讀書成績都很好,從不惹是生非。青梅和青桃從小便懂事,幫著母親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事,學習也從來不怠慢。淑珍看著這么一幫有靈氣的孫子,笑得合不攏嘴。
而十幾歲的青花女大十八變,漸漸出落成一個水靈靈的大姑娘。她風雨無阻地在幾座大山里奔波往返著家和學校之間的崎嶇小路,像是在走一條鳥語花香的陽光大道。山里的日頭雖然毒辣,山間的寒風雖然刺骨,卻從未影響她秀美的模樣和潔白光滑的肌膚。這是遺傳,外間事物自然無法改變。就像她骨子里頭那股隨著年齡一起生根發(fā)芽的拼勁,或許是王家祖祖輩輩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