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人魚貫入了古樓徑直向后院,蘇綰正好在騎樓處與之相逢,打頭的便是廖管家。
廖管家一見她便面目陰沉,讓開道讓后頭的人先過,自己留了下來與蘇綰面面相對,森冷的眼神注視著她,要笑不笑要怪不怪的模樣。
樓道內(nèi)的油燈照著蘇綰的影子參差落在階梯上,蘇綰下了兩階,低頭福身:“廖管家?!?p> 廖管家陰陽怪氣地“嗯”了一聲:“不去侍候主子,呆在這里干什么?”
蘇綰冷著臉:“主子讓我熟悉熟悉環(huán)境?!?p> “嗯?”廖管家的耳朵尖,一下就聽出蘇綰話里的刺來,“你是蘇園的奴才,怎么說話連句奴婢都不會說?”
蘇綰咯噔了一下,按說廖管家說的是實情,蘇墨一行人便是自稱奴婢的。可自己畢竟是從人人平等的昌化未來過來的,受的教育老早就把這種奴性用高傲的自尊取而代之了。一時讓自己自稱奴婢,卻是怎么也開不了這個口。
“聾了?”廖管家陰冷的哼道。
蘇綰鎮(zhèn)了鎮(zhèn)心魂:“蘇綰的主子是二公子,對別人自是不用奴婢自稱?!?p> 言外是廖管家壓根不夠格兒。
廖管家一聽頓時臉色更加陰沉:“好個牙尖嘴利的丫頭,看老夫不教訓(xùn)教訓(xùn)你?!闭f著不知道從哪里變出了一條長約半米半指粗的楠木戒尺伸到了蘇綰面前。
蘇綰暗吸了口冷氣,仍舊直挺挺站在廖管家面前,在他揮手過來一瞬間閉上眼睛。
戒尺的滋味兒可不好受,廖管家手起尺子一落,“啪”地一聲亮堂堂地回音,重重打在蘇綰的手臂上。蘇綰的手臂猛地一痛,接著便從打的地方一直麻到了肩膀。
老頭子下手不帶含糊,并非只想教訓(xùn)這么簡單,怕是恐嚇居多。
果然這梁子結(jié)的不小。蘇綰暗暗把帳算在蘇洛陵頭上。
這一下幾乎將蘇綰打地有些站不穩(wěn),急忙用一只腳后跟頂住階梯撐住身子,目光一掃突然就僵住了。蘇洛陵不知道什么時候靜靜立在廖管家的身后。若是她被打之前就站在那兒了,蘇綰能肯定他是在那兒幸災(zāi)樂禍的。
見蘇綰僵住,廖管家喘著氣也向后頭看,這一看也不禁抖了一下:“二公子?!?p> 蘇洛陵“嗯”了一聲,眼光落在蘇綰的手臂上:“勞廖管家操心,這奴才是該打?!?p> 果然是打之前就在了。蘇綰咬緊牙關(guān)不讓自己呻吟出口,只能按住被打的手臂,射出兩道針芒般的目光扎向蘇洛陵。
蘇洛陵卻只云淡風(fēng)輕地一笑帶過:“本公子餓了。”說著就轉(zhuǎn)身向后院走去。
“是!”廖管家極具耳聽八方舉一反三的慧根,馬上彎腰施禮一邊揮手讓蘇綰跟上蘇洛陵。
蘇綰活活咽下這口氣,緊緊跟上蘇洛陵。
“提醒過你離老頭子遠點,吃虧了吧?”前頭突然傳來細碎的耳語。
蘇綰心口有氣,偏過頭不接他的話。
蘇洛陵揚著眉毛,進了位于后院的膳房。
膳房內(nèi)一整排丫鬟已乖巧地等候,黑紅泛光的圓桌上立著各色金器銀器,閃得整個古樸的膳房突然間蓬蓽生輝,印在那些花容月貌的婢女臉上似乎都鑲了一層金箔。
蘇綰暗暗吃驚,這時蘇洛陵卻扭轉(zhuǎn)身在她肩頭猛按下來:“你陪本公子吃飯,其他人都下去吧!”
廣袖一揮,丫頭們便都受領(lǐng)了意思,低著頭碎步無聲地如條長蛇一般游出了膳房。
“老奴告退?!绷喂芗也⑽催M來,而是在門檻外彎腰道。
“嗯?!碧K洛陵已入了對門的主位,拾起銀箸似乎在思考該從哪盤佳肴下手,只對廖管家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
廖管家轉(zhuǎn)身之際又狠狠瞪了蘇綰一眼便離去。
人去留淡然,整個膳房一下子似乎都冷冷清清了下來。
“啪!”蘇洛陵放下銀箸走到蘇綰面前,瞄了瞄她的手臂:“如何?”
蘇綰有些賭氣不去理他,撞開他的身子自己坐到離得最近的位置上,拾起銀箸就要吃飯。
“呵……”蘇洛陵冷諷地笑了一聲,在她身旁坐了下來,“脾氣還不小?!?p> 蘇綰半口飯噎在嘴里,突然鼻子發(fā)酸,一句話便吼了出來:“眼睜睜看我被打,你算什么蘇園的二公子?”
“哼……”蘇洛陵冷哼,“你也不知道躲一躲?!?p> “我……”她躲了豈不是更給老頭子借口?蘇綰硬生生吞下話,眼睛一閉一張,眼淚就成串地落了下來。
孤身一人在這種何去何從都不知曉的環(huán)境里,才一天就受盡了ling辱打罵,她不是個天生受氣包,誰受得了?從小就在福利院長大,雖然里頭的老師也不是親爹親娘,但好歹沒讓她受一丁點兒委屈。她是極個別不肯被人領(lǐng)養(yǎng)的小孩,從小就倔得要命,認為做了別人家的小孩便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一輩子都要被牽著鼻子走,所以她寧肯年紀(jì)小小就暗地里去做童工賺錢,也不愿被人套上感情的枷鎖。華啟光待她好到人神共憤的地步,可她也偏偏因為待她太過好了,便打死都不接受。她這么熬著倔著,到頭來卻因為這個蘇洛陵而破功,還被這個始作俑者冷嘲熱諷。她是上輩子欠他了,還是她就是流年不利踩到狗屎了?
擦掉眼淚,蘇綰扔下飯碗就奪門逃了出去,一路奔到那口階梯上坐下來抱住自己,才發(fā)現(xiàn)手臂疼地要死,肚子又餓得要命。不一會兒眼淚又蓄滿了眼眶,撲簌簌地下來。要是華啟光在場,非心疼死不可。一想起華啟光,蘇綰的眼淚更止不住,連心都疼地擰起來。
一張繡了修竹的錦帕遞到她鼻子底下,蘇綰掛著淚抬眸,對上蘇洛陵那張冷峻的臉。
“給?!碧K洛陵動了動手上的帕子,晃動出一片錦緞的反光。
蘇綰鐵著臉扯過來,看了他一眼,報復(fù)性地放到鼻子底下擤起鼻涕來。
“你……”蘇洛陵欲言又止。
她抬眸拎起手帕:“還你?!?p> 蘇洛陵的嘴唇抖了一下,視線落在手帕上似乎有一股無奈。五個手指曲了又張張了又曲,最終還是來接錦帕。
蘇綰心底一軟,在蘇洛陵快要碰到之際又抽了回去:“我洗了再給你?!?p> 蘇洛陵也不問什么,只是淡然地道:“先吃飯?!?p> 蘇綰再次抬頭看他,他卻已背過身走遠了。
他究竟是個怎么樣的人呢?初見時的冷若寒霜,再見時的冷嘲熱諷,直至現(xiàn)在,雖沒有什么安慰的話出口,但這一方錦帕似乎說明著這個人的心還是熱的。
怔然看著手中的帕子,那幾桿修竹長立,翠色的竹葉如小雞的爪子似地印滿竹身,一瞬間竟有些覺得逼人的真實。
刺繡貴在形似神更似,這張帕子上的綠竹活活便像風(fēng)姿綽影晚照里的實物。竟不知為何,突然覺得與蘇洛陵幾乎冷傲的神態(tài)無比契合。
蘇綰想了想,還是將帕子收好,起身再次回到膳房。
桌上食皿之中的食物幾乎沒怎么動,蘇洛陵在主位上正襟危坐,見蘇綰進來才執(zhí)起銀箸,夾了一顆剔透無暇的丸子送到嘴邊,遲疑了一下轉(zhuǎn)手放進蘇綰面前的骨瓷碗內(nèi)。
“吃。”他干凈利落地指示。
蘇綰凝氣坐下,夾起那顆丸子送進嘴里,齒頰內(nèi)頓時肥香無邊,口感軟滑頃刻而化。她一睜眼:“這是什么?”
“取彘肉皮下三毫,不油不膩的地方,混水粉捏成玲瓏丸……”
“等一下!”蘇綰瞪著眼睛打斷,“你說是豬皮?”
蘇洛陵皺眉,“嗯”了一聲。
蘇綰只覺得胃里翻騰,一股惡心的感覺竄上喉口,幾乎把臉都憋紅了。她指著蘇洛陵哭笑不得,無奈那一口玲瓏丸實在玲瓏,現(xiàn)下已經(jīng)在嘴里化無,溜進了胃里。僵硬地扒了口飯,嚼爛了才咽下去,以沖掉豬皮的那股子味道,終于松下口氣。
“怎么?”蘇洛陵鎖眉,將高腳盤中的丸子攪了一圈,“有毒?”
蘇綰搖頭:“我不吃豬皮?!?p> 蘇洛陵挑眉,又是冷哼不予置否。
顯然被蘇綰這么一攪和,蘇洛陵的食欲驟減,這才吃了幾口便丟了銀箸不悅地離開。
恍恍然地膳房里就只剩下了蘇綰一個人,這時才發(fā)覺這些金盤銀盞的光芒好空虛,空虛地寂寞。
她其實,極討厭一個人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