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比A云英仿佛含著笑回答。
蘇綰望著周邊黑作一團的屋子,充盈黑霧一般渺然,只是盡管黑,仍舊無半個人影。她立在銅鏡跟前,四肢不知是因為遇見真正的華云英激動地有些顫抖,還是因為害怕。
“我在這里。”華云英道,隨即自銅鏡內伸出只白瓷凝玉般的手,輕輕點了點蘇綰放在梳妝臺上的手背。
“?。 碧K綰驚叫,頓然轉身,當即捂住嘴巴退后了好幾步。
鏡中的華云英容貌清晰,青黛烏絲,眉目純凈,嘴角含著淡淡的笑意。
蘇綰腦中一記電流竄過,想起《午夜兇鈴》里的貞子從電視機里爬出來的畫面,當即想找另外面鏡子,看看能不能爬進去。
“別怕!”華云英的手輕輕招來,蝶舞燕飛。
“別過來!”蘇綰脫口道,從來不知自己懼怕的底線會這么淺,明明知華云英無害,卻仍舊有些覺得悚然。
那只手落落收回,華云英歉疚地凝望著她,兩道黛眉輕蹙:“對不起。”
“對不起?”蘇綰覺著可笑,“你究竟用了什么方法把我?guī)У竭@里的?請你馬上把我送回去!”
華云英眉頭變作深蹙:“回不去了。”
“什么?”
“于藍的身子已死,華啟光已將你焚化,你回不去了。”
“你騙我!”
“我沒有。就在你上次回去之后,你的身子就壞了。我……我?guī)筒涣四恪?p> 蘇綰像冰雕僵立,盯著華云英低垂的螓首無言。
回不去了?于藍已死?
盡管不奢望真的能回去,但是從未想過自己的真身會死,而且還被火化了!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好似,好似明明她在,但是每個人都看不到她了,有種深切的孤獨。她是該為自己哭喪哀號,還是……繼續(xù)做她的蘇綰?
怎么會回不去呢?為什么會回不去?
她有些固執(zhí)地想著,然后卻出乎意料地平靜下來:“華,華啟光——他還好嗎?”
華云英搖頭:“我不知道。”說著抬起那雙清澈如泉的眼,“對不起,我努力了……”
“努力了?”蘇綰不解。
“我已努力將你送回去。但是——我抓不住你……”
“抓不住我?”
“嗯?!彼p輕道,“那次你肩膀受傷,無意將血淋到了靈簪之上,我才得以將你送回。誰知——也許是我并不懂這些玄幻之術,竟,竟沒能控制住你的魂魄,任由你再次回來。對不起……我真的盡力了……”
“靈簪?”
“姑且叫它靈簪。我只知你我其中一人的血液碰上靈簪,便會魂魄交替,你成了我我成了你。遠古有女媧用五彩石補天,剩余了最后一塊棄于雅安,如今被巧匠雕琢成簪,本就是有靈性之物,不知為何碰上你我血液便生諸般巧事?!?p> “魂魄交替?”蘇綰吸了口冷氣,“我的身子已死,你的魂魄能依附何處?”
華云英淺嘆:“不知道……鬼魂能附傘中避開人間陽氣,可是我并非鬼,只能躲與鏡中,不知何時方能修業(yè)成正?!?p> 蘇綰不忍:“那你鉆回自己的身子里來。”
“呵……”春水如漾般的淺笑,華云英搖頭,“不行了,我不懂。我能穿梭你我之間的世界,但不知如何控制。蘇綰,我發(fā)現(xiàn)你的世界與我的世界擁有不同的歷史……”
“那又怎么樣?”
“凡事因果循環(huán),你因歷史而生,自然因歷史改變而亡。”
“……”蘇綰屏息看著華云英,雖知這話的確無可反駁,但總覺少了什么似地,“我不明白……”她如實搖頭。
華云英咬唇思索:“我也不甚清楚,只是隱約感知些什么,竟也模模糊糊的……”
鏡中的華云英明眸半闔,遺憾作嘆。蘇綰的心不知沉到了什么地方,她過去與華云英兩掌相抵,碧水般輕滑的觸感如游蛇漫身:“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華云英抬眸:“何事?”
“幫我照顧華啟光,我不想他因我自責內疚,毀了一輩子的幸福?!比舢斎杖A啟光沒叫她那聲“于藍”,也許就不會發(fā)生那場車禍。何況現(xiàn)在于藍死了,華啟光必會受自我譴責,良心不安。
“云英必竭盡所能?!?p> “謝謝?!碧K綰轉手想握緊華云英的手,“乓啷”一聲,她旋即一身冷汗,猛地抬頭。
自己竟趴在銅鏡前睡了過去,鏡子被自己掃落在地,自當中裂了開來。何來華云英的影子?
宛如空山雨過,蘇綰只覺得身子輕飄飄地,但隨即便意識到是自己的胳膊被枕地麻了。
心事沉淀,心波無浪,周圍黑壓壓的與她黟黟的長發(fā)融合,只有地上摔成兩半的鏡子里,亮著白光。小窗對月,寒星四閃,不知何時冬風入屋吹醒了她。
華云英所說余音未去,她已無法單純判定這究竟是不是一場夢。
“綰綰?”同樣漆黑的屋門旁不知何時立著一個人的身影,長袍掛身,拈燈注視。
蘇綰瞇住眸子有些詫異:“蘇洛陵?”
蘇洛陵的臉被燈火印地有些模糊,他走了幾步停在離蘇綰亦有些距離的地方,問她:“不回蘇園?”
想起蘇洛陵交代蘇泊生的話,他是那般懷疑她。原先還以為彼此似已破冰,卻根本是她自己的一廂情愿。
可她現(xiàn)在何其孤單,這個時空她會一直呆下去,呆到老呆到死,呆到被一點點尸化變成一堆森森白骨——她已無法想象自己數(shù)著時間,計算何時死亡的模樣。她不想一個人!無論是于藍還是蘇綰,她由始至終都不想一個人!
可是誰能陪她呢?想想蘇園里的那些人,寒翠微的那一巴掌,蘇洛陵的冷眼疑心,蘇墨的尖酸,蘇湄的離間,蘇泊生的似是而非——唯一那個讓她心暖的人,倒只剩下那夜啞巴黃爬上冰面的露齒傻笑,不參雜質的笑。
她捂住臉,悶著聲問:“你為何會找來?蘇泊生沒事了嗎?”
“緩過來了。”蘇洛陵答道,又問,“不回去?”
“……”蘇綰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盯著自己的腳背愣愣出神。
蘇洛陵輕緩的呼吸在屋子里顯得泛空,四周靜悄悄的,如風月無息,光陰凝聚。良久他轉過了身,將拈燈掛在書架上輕步離開。
蘇綰的余光里,那盞拈燈一搖一晃,橘光四溢,輕綿若綢。
她霍然起身追了出去:“蘇洛陵!”
蘇洛陵停在一株虬柳下,轉過身定定而望。
“別走?!碧K綰道。
他微訝,走了過去:“我以為你想靜一靜?!?p> 蘇綰搖頭:“不,別丟下我。”
蘇洛陵淡笑:“你哭了?”說著將她腮邊的淚抹掉,“我不走?!?p> 蘇綰胡亂自己抹掉眼淚,咬住嘴唇,顫音說道:“謝謝?!?p> “我是不是該說句‘不客氣’?”
四目相望之時都苦笑了一聲。
“綰綰,讓你受委屈了?!碧K洛陵忽然道,皺著眉頭很是無奈。
蘇綰偏過頭不予回應。
這種委屈,將來怕是司空見慣的事吧?蘇園像只抓鳥的倒扣竹籮,支棒已經拉掉,而她是只逃不出去的云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