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過去的一年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過去了，新的一年已經(jīng)開始。初一這天，海成剛剛吃過早飯，虎生和常青他們就從外面走了進(jìn)來。海成的老伴兒急忙端出糖塊兒、蛋糕等年貨讓大家前去品嘗。海成也急忙取出酒瓶和酒杯，他吩咐老伴兒再去炒幾個菜，自己便走進(jìn)廚房把剛剛放下的炒菜又端了上來，然后又把一盤切好了的豬頭肉放進(jìn)了鍋里。
年前經(jīng)過請欠小組這么一折騰，烏泰村人手里的那幾個錢就又都全折騰光了。雖然如此，村民們的這個年也并不比往年過得差。年三十晚上，家家戶戶照樣都掛起了大紅燈籠，該放鞭炮時照樣放，該點旺火時照樣點，他們說烏泰村既然有去年，也一定會有今年。春節(jié)前不少人家都從歡春他們那里定下了寒羊，也有的人家捉回了豬崽子，準(zhǔn)備多養(yǎng)幾口生豬。反正有打下的玉米，換了油的麻餅，還有甜菜和土豆，再加上家家院里都有成堆成堆的玉米枯桿，總之，不管養(yǎng)牛養(yǎng)羊還是養(yǎng)豬，他們再也不怕沒有喂的了?？傊?，有希望總是會有收獲的。
這真是一次難得的聚會，平時，他們雖然也常見面，但要一快兒專門坐在那里喝酒，是從沒有過的，他們都清楚，喝酒對他們來說，只是一種裝點罷了；雖然他們喝的不是好酒，但喝一次也得好幾快錢，這對他們這幾個人來說，實在是合算不來的事情。然而，就喝酒而言，他們這幾個人，可以說都是喝酒的好將。常青喜歡喝快酒，一口菜不吃也能連喝數(shù)杯，什么半斤八兩，喝了以后甚事沒有。許祥也能喝，他喜歡喝慢酒，習(xí)慣于邊喝邊談。海成雖然平時不喜歡喝，但鄉(xiāng)里的那些人他都能陪得下去。當(dāng)然有錢也會喝酒，但他卻沒有一次喝醉過。至于虎生他不是不喝酒，只是能喝而不喝，除非不得已非得喝他才肯坐下來和大家去一起喝幾杯。他們中只有歡春還沒有喝酒的習(xí)慣，歡春在他們中是小字輩，他雖然跟虎生稱兄道弟，但論起年齡來還是少了那么十幾歲。這時海成也給他滿滿地倒了一杯。說：
“喝不了就學(xué)么，能喝多少喝多少，年輕人能喝點兒酒，只要不發(fā)酒瘋，這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情?！?p> 海成把酒杯都倒得滿滿的，然后拿起杯和大家共同干了一杯，接著他們便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來，喝了幾杯后大家的話便多了起來。但只有海成似乎少了許多話語，仿佛是在思考著什么。
那還是村里的工程剛剛上馬的時候，當(dāng)時海成并沒有覺得這是一件壞事，他認(rèn)為在村里能搞一些企業(yè)這對村民們來說倒是一件好事情，更何況還有相當(dāng)數(shù)量的國家投資，即使村里再去貸一部分款這也是合得來的。另外如果能打成幾眼機(jī)井，搞個揚水站，這更是一項造福子孫后代的大事。王鄉(xiāng)長說這些工程需要抓緊時間，并要求所有的項目都全面開工，于是村里就一下子全折騰了起來。周富首先請回了一個鉆井隊，然而僅僅過去一個月的時間，在井上的開支就達(dá)八九萬之多，海成看著這些越來越感到不安。有一天他去找周富商量這件事，但周富卻說：“這個鉆井隊是機(jī)器操作，不同于手工，再說這是深井作業(yè)，開支當(dāng)然就大了。要知道如果打成這眼機(jī)井，那就作用大了?！彼謱３烧f：“不要怕花錢，花錢辦事在現(xiàn)在來說也是一件正常的事情?！焙髞砗３捎秩ズ屯踵l(xiāng)長商量這件事，但王鄉(xiāng)長卻說：“現(xiàn)在鉆一眼井就是這個價錢。你就是走遍天下也少不了，除非你不請人家，只要你請了人家來你就得花這個錢?！钡３煽傆X得這里面有問題，他想花錢多不怕，但是要有效果，后來他就多次到工地上去觀察，他也常和有錢商量，后來他們終于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周富他們搞工程的目的決不是為了村里受益，而是借搞工程之名為自己去撈一把。
這時海成苦惱極了，為此他和有錢曾多次找過有關(guān)部門的領(lǐng)導(dǎo)，但得到的答復(fù)都讓他們感到失望。面對這種局面，他和有錢商量說，不管上面咋說，咱們一定得把這部分貸款憑證保存好，把責(zé)任分清。他相信，即使現(xiàn)在沒人管，但總有一天是會有人管的。在清欠會召開前，他又和虎生去商量這件事，虎生也認(rèn)為有必要利用這次會議，將這些賬目公布出來。有錢公布完賬目后，海成也發(fā)了言，說希望王副檢察長能把群眾所反應(yīng)的問題帶回去。在他和大家的一致要求下，王副檢察長也只好答應(yīng)說回去以后一定將烏泰村存在的這些問題，向縣委作一次專門匯報，大家這才把情緒又穩(wěn)定了下來。
海成和有錢雖然都沒有貪污過村里的一分錢，也沒有挪用過一分，但海成卻覺得他們都有責(zé)任，海成尤其覺得自己更有責(zé)任。為此他在春季曾提出過辭職，但群眾不答應(yīng)。但是那天的清欠會，在無意中卻又給了他很大的觸動。這些天來，他每當(dāng)想到村民們憤怒和憂愁的表情，想到那些身著破舊的衣服，面色灰黃的婦女、老人，以及小孩子們的痛苦的臉色時，他的心就像是被撕裂一樣。他想這真是犯罪呀。自己作為一個村主任，一名**員，卻并沒有真正起到一個村主任、一名**員的作用，這對于黨的事業(yè)，對于烏泰村的工作難道不是一種犯罪么。
其實，在清欠會上，虎生就感到海成的情緒有點兒不對頭，當(dāng)時他很想去和他談一談，但由于忙卻一直沒顧得上去找他談這些。在這些日子里，他們之間雖然也有時會發(fā)生一些爭吵，但彼此之間卻都十分信任，在虎生的眼里海成就是自己的一位大哥哥。平時自己沒想到的事情海成都替自己想到了，工作中無論遇到什么風(fēng)險和阻力，海成也總是走在前站在前，如果沒有海成，烏泰村就不可能有現(xiàn)在的這種局面。他想，過去村里雖然發(fā)生了不少問題，但這能怪他么！在那種情況下，海成忍辱負(fù)重一直堅持到今天，如果沒有他，村里還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樣的事情哩，這對鄉(xiāng)親們來說難道不是一種幸運。
這時，海成卻再也想不下去了。他慢慢地放下手里的酒杯，看了看大家哽咽著說：
“今天咱們大家難得聚在一起，我真高興；說實話我很想跟你們在一起說一說話了，也真不知道該如何說話才好。這些年來我齊海成在村里究竟干了點啥，這連我自己都交代不了，別說是交待你們大家了。”
大家見海成掉下了眼淚，全都把手里的杯停了下來，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海成為何要這樣，這時常青就似乎顯得有點急燥了；他一下子推開了旁邊的酒杯。說：
“我說海成哥，你不要這樣行不行，大家難得聚在一塊兒，現(xiàn)在你是這種樣子，你還叫不叫我們大家都喝酒了。至于過去，好壞也都過去了，那個人如何，人們的心里不是不清楚！”
許祥也開口說：“常青說得對。海成，我看你就別這么說了，過去的事大家都不是不知道。再說你們過去不是也反應(yīng)過這些情況么，人家上頭壓住不動，咱們能有啥辦法，你著急也沒用么。這些你海成也不是不清楚么。”
有錢見海成這樣，心理也不由地感到一陣難過。說：“海成哥你就不要自己貶低自己了，過去莫非咱們就一點兒工作都沒做么？不說別的單說這些賬目，要不是有你的支持，我能記得下來么！”
“有錢我不是那個意思，”海成急忙說。
“不是這個意思是啥意思，莫非是你不歡迎大家來？”
歡春也被大家給弄糊涂了，他不清楚常青和許祥會這樣生氣；更不清楚海成為何會這樣傷心；在歡春的印象中，海成可是條鐵打的硬漢子呀。這時歡春急忙拿起酒瓶給海成倒了一杯，憂郁地說：
“海成叔你別這么行不行，今天咱們就管喝酒，不談別的，行不行？”
“行，喝酒，今天咱們就管喝酒?！焙３缮斐鲆恢皇肿寶g春給自己倒。
這時虎生便抬起頭看了看海成，說：
“海成哥，你說去年一年鄉(xiāng)親們對咱們咋樣？”
“不錯么，”海成說。
“他們有沒有把咱們當(dāng)外人看？”
“沒有，沒有。他們誰都沒有把咱們當(dāng)外人看過?！?p> “既然如此，那你就不要老是把過去的事情記在心上了，許祥和常青都說的對，以前的事情大家誰不清楚？關(guān)鍵的是以后?！彼蛊鹧?，推了推酒杯接著說：
“這幾年，咱們村的人凡是能走的都走了，不能走的也都在想著法子往出走，留下來的是小的小老的老；老的是干不動了，小的呢是不干也行，咱們是走也不能走退也不能退，不然村子就成了一片散沙。誰叫咱們是**員，誰叫咱們都是些老實疙瘩呢，”
“難道說你海成還想要提出辭職不成，海成哥你也別這么難過，別說是群眾了，你先問一問在坐的，看他們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你？”
海成聽了虎生的這些話后，忽然為自己今天的表現(xiàn)很感到后悔，其實他并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為自己的那段工作感到痛苦，誰知道大家都為他感到難過。其實他又何嘗不明白，自己已經(jīng)和大家融合在了一起，是好是壞已經(jīng)再也分不開了，這難道也不正是他所一直都在盼望著的么。想到這些后海成急忙抬起頭說：
“誰說我要辭職，我沒說過么，過去我還一直都堅持過來呢，現(xiàn)在你們說我能辭職嗎?；⑸銈円矂e怪我，我剛才說的也都是心里話，這些話要是不說出來，我就憋得不行，你說我不跟你們說，去跟誰說。我只是有些想不通啊?！?p> “誰叫咱們都不是些抱住死理不放的老實疙瘩呢，你說我能離開你們！至于以前的那些問題，我也想好了，愛有人管沒人管，反正錢是沒了，留給群眾的只剩下一個“氣”字！”
大家的情緒總算是安定了下來，他們又開始喝酒，但只是氣氛變的有些凝重。結(jié)果他們都喝得酩酊大醉，就連歡春也喝得醉倒在了炕上。海成的老伴兒從外面回來，見眾人都喝成了這個樣子，便急忙去給他們燒水去了，她要準(zhǔn)備一壺滾燙滾燙的茶水，只等著他們醒來后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