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指點
天色還是淡青,燈火輝煌的平康里,夜夜不絕的絲弦笙歌,又華麗地奏響。
青茫茫的暮色中,平康里坊西頭永穆公主府,后院傳來橫笛幾聲,高亮?xí)邕h,接著清歌一囀,似斷實續(xù),歌聲裊裊傳來,“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fēng)liu。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v被無情棄,不能羞!”
公主府后院,桃紅梨白一院的春景兒。
白衣勝雪的少年李巖手舉橫笛,站在梨花樹下,臨水吹笛,飄然出塵,身邊永穆公主拿著他新作的詞正在練習(xí)。
永穆公主漸漸品出這詞的味兒,懷春少女,春日閑暇,漫步在杏花林下,遇上了一位風(fēng)liu倜儻的少年,一見鐘情……偷眼瞧過去,他清俊出塵,那專注的神情,不正如春日陌上那位少年么?永穆與他相遇傾心……哎呀,還是專心學(xué)好這首新詞兒,好在父皇面前……要是唱錯了,被巖哥兒譏笑,讓他看出奴家的心事那可不妙。
侍女柳枝前來稟報:“西市波斯胡商高墨達攜重禮拜見公主?!?p> “不見,這會兒正練曲——巖哥兒,是你招惹來的吧?”永穆公主醒悟過來,轉(zhuǎn)過話頭。
“高墨達要我轉(zhuǎn)送給姐姐幾樣翡翠首飾,我不知稱不稱你的意,就沒收,要不你去看看,喜歡的話就留下。”李巖放下橫笛,臉上閃過一絲兒慚愧,為了在外面做點事,我還不是借著公主的名頭狐假虎威。
這具身體原有的記憶,李巖吹得一手好橫笛,瑤琴琵琶也會彈上幾手。
“既然有弟弟的心意,我們見見他?!庇滥鹿髯哌^來扶著李巖,這幾日下來,已成了習(xí)慣。
窈窕多姿的美人兒在側(cè),自然得享受這溫柔滋味,李巖慢慢挪動腳步,永穆公主也隨他,一對璧人兒相扶相攜,穿行在花樹下,感受春風(fēng)輕拂,落英滿頭的畫景詞意。
鼻尖嗅到少女青馨甜美的氣息,李巖心神蕩漾,眼珠兒一轉(zhuǎn),突然驚叫,“那是什么?”轉(zhuǎn)身撲在永穆公主懷里。
永穆公主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緊緊抱住他,朝前面張望:“巖哥兒別怕,你說那兒有什么?”
看了半天,梨花樹下連個鬼影子也沒有,永穆公主這才覺得上了當(dāng),……不過這種感覺從未有過,心兒忽起忽落顫悠悠的,又是甜蜜又是慌慌……永穆的臉兒發(fā)燙。
那管她的身份高不可攀,還有一個名義上的丈夫,此刻天地間只有我們這一對兒,永穆公主嚶嚀一聲,良久兩人再分開,李巖咬著永穆的耳垂說:“到了明年我就十五,騎著高頭大馬來娶姐姐?!?p> 大唐公主休夫再嫁的也不少,可我與巖哥兒上了宗譜,宗室不能婚配,暮色染上永穆公主的臉,她有了幾分清醒。
周圍沉重的暮色壓來,永穆公主的心微微顫抖了一下……到底是出身皇家,很快就恢復(fù)了鎮(zhèn)定:“巖哥兒走吧,別讓那個波斯胡商等久了。”
高墨達見永穆公主扶著李巖到了偏廳,心中愈加震撼,原以為這哥兒就是公主府的一個親戚,現(xiàn)在看他們情似姐弟,李巖莫不是化名的皇子,延王李玢……天家身份也不是他一個小小胡商能妄自猜測的。
獻上鏤空白銀首飾盒,永穆公主瞧都沒瞧一眼,容色淡淡:“我這弟弟在外面做點事,有高先生這樣的前輩幫助他,永穆記在心里?!?p> “高墨達也不是外人,以后就是公主府的人啦,這張單子的材料就交給你準備,手藝高超的工匠也幫我物色幾個,姐姐,我想將杏花院進行改造,重新布置個庭院景兒,讓你多一處游玩的地方——”李巖微笑著道。
巖哥兒還有造園布景的能力?一直容色淡淡的永穆公主聽見李巖這幾句話,露出孩童般期待的神情:“好啊,巖哥兒,杏花院就隨你折騰,就是弄得難看,改過來就是?!?p> 狐假虎威的戲演完了,李巖朝高墨達使了個眼色。
波斯胡商高墨達做買賣的,察言觀色的能力爐火純青,立刻知情識趣地告辭離開。
瞧著高墨達離去的腳步輕快矯健,李巖低頭淺笑,公主府的人,一個波斯胡商有了如此際遇,怎不飛黃騰達?公主府也多了一個進項,兩全其美,還得加上我的彩頭,應(yīng)該說是一石三鳥。
“巖哥兒,到住春堂的書房來,有些事我要好好問問?!庇滥鹿饔只謴?fù)了淡淡的容色,起身離開了。
女兒心,海底針一般琢磨不透,李巖手里拿著鏤空的銀盒正在思索,侍女柳枝上前扶著他,追著永穆公主的背影兒,往住春院而去。
一輪明月爬上了梨花梢頭,玉盤似的皎潔,推開書房的軒窗,微風(fēng)吹起,滿院的暗香浮動,一方月色入戶,與明明的燭光交融,邊緣處模糊一片。
俏臉上仿似結(jié)了一層冰霜,永穆公主端坐胡床,出言警告他:“巖哥兒,你昨日央求我借來百騎羽林,說是震懾一下王準他們,怎么又招惹上波斯胡商?你可不能在外面借公主府的名頭胡來!”
永穆公主那種冰霜似的態(tài)度,李巖瞧著心里難受,豁出去了,不如坦陳相告:“姐姐,父親入獄,李府也是樹倒猢猻散,我天天給父親送去酒菜,大理寺監(jiān)獄上上下下都要打點,我哪來的銀錢?巖哥兒年少,也知道要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不會向姐姐伸手,為結(jié)識波斯胡商,才想出這么個法子……”
浸在明明的燭光里,永穆公主心里又是痛又是氣,巖哥兒把她當(dāng)做外人,寧愿自個兒到外面去想法子,也不向她伸手。
挺了挺身子,李巖望著窗外梨花樹上那一輪梨花春月,話語里帶著幾分傲氣:“姐姐放心好了,巖哥兒走的是正道,決不會連累姐姐——”
白衣勝雪的少年站得遠遠的,挺拔孤標的身姿讓永穆公主心里一痛,不由自主走過去,捂住了他的嘴,“姐姐信你,愛你,要什么今后給姐姐說,你要經(jīng)商賺錢,姐姐的姨夫趙明軒,也是經(jīng)營織染的豪商,任職將作監(jiān)丞,有他助你豈不更好?”
將永穆公主的素手兒拿開,李巖環(huán)住永穆公主的弱柳腰,臉上露出微笑:“姐姐,你在終南山有山莊嗎?”
“有啊,筆架峰下永穆山莊,里面還有個釀酒作坊,酒師都是從西川召來的……那是父皇給我的嫁妝。”永穆公主被李巖擁在懷中,聲音嬌柔。
聽得兩眼放光,李巖咬著她的耳垂,溫柔款款道:“明日下午,我與姐姐到山莊一游,小住幾日?!?p> 時間仿佛凝滯,夜風(fēng)拂過月光下那片如雪的梨花,花瓣簌簌掉落的聲音似乎都可聽見。
書房里是你儂我儂的一對兒。
“呃,巖哥兒,將那個波斯胡商送來的首飾幫姐姐戴上?!睜T光明明,映著永穆公主嬌羞情狀的臉蛋,明艷不可方物。
手里拿著翡翠簪子,李巖瞬間成了個呆頭鵝。
翌日午時,大理寺監(jiān)獄。
送來酒菜的李巖看著父親沐浴在那幾縷陽光里,品酒吃菜,自得其樂。
還是將外面的事兒給他提提,免得以后發(fā)現(xiàn)我的異樣懷疑我,李巖將結(jié)識波斯胡商的事簡明扼要地講了一遍。
將筷子放下,李林甫眼睛微瞇,臉上還是那副微笑,半響也未作聲。
莫非被他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李巖心中惴惴,低下頭去,不敢與他對視。
“想不到老天待我不薄,我一入獄,巖哥兒被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磋磨,大有長進,好,不遜父親年少時。”李林甫臉上有幾分得意之色。
“還不是那日父親講起你年少的事,我不過是畫虎類犬罷了,還請父親指教?”李巖后退一步叉手為禮,趕緊恭維道。
“你我父子何須拘禮,過來坐,要說你這次出手,謀劃周密,行動果斷迅速,倒也不差,關(guān)鍵有個大破綻,你不該出面去威逼波斯胡商,萬一日后他反咬你一口?你應(yīng)該在波斯邸扮作購買珍玩的豪客,出面為他解救危機,讓他感恩,就是賣了他還得讓他為你數(shù)錢?!崩盍指槔顜r分析利害得失,娓娓道來。
果然是高人吶,李巖心中贊道,臉上也浮出微笑,與李林甫的笑臉交相輝映,真真兒是一對奸猾的父子。
“父親,就這樣吧,這幾日我讓大哥來給你送酒菜?!崩顜r拱手告辭離開。
“永穆公主還在外面等你?”李林甫微笑著問。
“嗯,我要在她的終南山莊住上幾日。”李巖隨口應(yīng)道。
眼睛笑成了月牙兒,李林甫小聲道:“巖哥兒,你喜歡公主就大膽地去吧,不過要偷偷摸摸,別讓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到圣人的耳朵里,千萬小心,務(wù)須牢記這一點?!?p> 父親僅憑只言片語就看出端倪,李巖心頭突地打了個冷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