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酒壇子打碎了
離八月初五的天長節(jié)還有五天，在開元盛世的年景里，一大早，長安東市已是摩肩接踵，人流如潮。
東市的西北角上，過來一群浩浩蕩蕩的車隊，當(dāng)先開道的健仆個個鮮衣怒馬，緩馳而過，接著是兩輛華美的輦車，都是用四匹駿健神氣的白馬拉著，前面的輦車坐著一位頭戴玉葉冠，身著白衣道袍的年輕道姑，有眼力的行人認(rèn)出這是出家為道的玉真公主。
第二輛輦車坐著一位二八佳人，清麗淑雅，著一件式樣奇特的白色束腰連身長裙，一頭烏黑幽亮的發(fā)絲披著，鬢角兩綹秀發(fā)束向腦后，編了個活潑的辮兒，一剪秋水般的明眸不時凝視著輦車旁并駕而馳的白衣少年，那少年胯下騎著匹名馬鐵連錢，有連環(huán)的青色錢狀花紋，價值千金。
輦車后面緊跟著三輛馬車，都是用四匹棗紅色騾子拉著，馬車上裝滿了酒壇，捆扎得嚴(yán)嚴(yán)實實，還披著彩帶繡球，緩緩駛過，留下道道車轍印，一車酒怕是有幾千斤。
一個著深緋四品官袍，腰圍金帶的官員騎馬從這路過，正好瞧見車隊，見馬車上堆得跟小山一樣的酒壇上還貼著字，不覺讀出聲來：“山中仙釀，皇室御用！”
那官員一撫自己的大胡子，雙眼放光，緊盯著這幾車山中仙釀。這可是在長安豪門權(quán)貴中悄悄流傳的名酒？聽說只有饋贈，沒有售賣的，酒質(zhì)清澈透明，酒味香醇濃厚，入喉后似一團烈火在胸腹間滾動，只在禮部尚書，許國公蘇颋府上，聚在一起清談議論治邊之策的時候喝過。
用自己當(dāng)世稱重的草隸換不到一壇山中仙釀，只得了一小壺。太常少卿的草隸可是當(dāng)世珍寶，平日里好友相求，準(zhǔn)備好書箋翰墨，自己架子端足，一般只寫十來字，就被好友相互傳閱，精心收藏。
在許國公蘇颋那兒，太常少卿的草隸就不值錢了，論斤賣，他奶奶的，想起這事，他就一腔子無明火起。
想到蘇禮部那老奸巨猾的模樣，還有他身邊那白衣勝雪的少年，臉上始終帶著謙虛的微笑，讓人一見就生好感，對了，不就是隔著輦車，對面那位白衣少年么？
蘇禮部要自己將少年所作的詩詞歌賦全用草隸錄下來，才給了一小壺山中仙釀，自己如獲至寶，小心翼翼地揣回府中，沒事抿一口，那滋味美得，不提了……不對，今日他們是一車一車地往宮里拉，還吝惜一壇子酒，自己忙乎半天不是受了戲弄？
“砰！”后面一輛馬車想是捆扎不穩(wěn)，一壇酒落在地上，酒壇碎成了幾大塊，清澈的酒液如泉水迸出，流了一地。
“好濃的酒香！”附近東市里一位商人用鼻子狠狠嗅了一口，不由瞪大了眼睛，深深陶醉，周圍響起一連串贊美的聲音。令他目瞪口呆的是，一位年紀(jì)約莫五十上下，著深緋官袍大胡子官員，竟利索地翻身下馬，幾步跨到破壇子那兒，二話不說，當(dāng)街捧著破壇底美美地喝了一大口。
那酒比蘇禮部送給自己的那壺還要香醇濃烈，好家伙，一團烈火在太常少卿胸腹間滾過，夠勁！
蘇禮部敢情是將酒兌了泉水的？這個老友也太奸猾了吧！今日我得找他論理去，不過，先得把這酒裝進酒囊。
那壇子底部還有小半壇山中仙釀，他唯恐弄灑了一滴，轉(zhuǎn)身高喝：“賀六兒，快取老爺?shù)木颇襾?。?p> 白衣少年聽見后面的響動喧嘩，對輦車上的白裙少女道：“永穆公主，我去后面瞧瞧。”
永穆公主點點頭，眼神里貯滿了關(guān)切和愛意：“巖哥兒，宮里的規(guī)矩多，得抓緊時間啊?！?p> “知道了！”白衣少年扭轉(zhuǎn)馬頭，朝后面緩馳過去。
摔碎酒壇的地方已聚了不少的人，大都低頭尋那殘存在陶片上的滴酒，著深緋官袍的大胡子太常少卿鶴立雞群般站在那兒，滿臉都是紅光，剛才他又喝了幾大口，瞧著周圍低頭尋酒的，為自己眼疾手快自鳴得意，大聲呼喝著自己的仆從過來，可仆從也得把馬系在店鋪前，讓店鋪伙計盯著不是，那也得花時間。
“賀少卿！”李巖策馬緩馳過來，不由一愣，著深緋官袍的大胡子不正是自號四明狂客的賀知章嗎？任官太常少卿。
見走過來的是蘇禮部的弟子，賀知章心頭恨起，用一壺兌了水的山中仙釀騙了我那么多草隸墨寶，大聲嚷道：“巖哥兒，你用的好手段，用一壺——”
李巖躍下馬來，牽著韁繩拱手施禮，眉眼帶笑：“賀少卿，你這副當(dāng)街搶酒的樣子，不怕失了大臣體面？”
“哈哈哈，不怕，皇上知道我酒醉后才能寫得一手好草隸。”賀知章曠達豪放，朗聲笑道。
“真的嗎，我倒要想借此機會大聲吆喝幾句，讓您嗜酒揮毫的美名，好好傳揚一下，太常——”李巖扯開嗓門兒，喊了“太?！眱蓚€字，故意一頓。
“巖哥兒，別！別！別——賀六，給老爺小心點兒，不可灑了一滴?！辟R知章將小半缸殘酒遞給隨行的仆從賀六，滿面笑容地過來。
“你們師徒用一小壺兌了泉水的山中仙釀騙我的草隸，嘿嘿，這事就一筆揭過如何？”賀知章輕撫大胡子，沉吟道。
“賀少卿，你也指點過我的書法，算是我半個老師，日后你要想喝酒，用草隸和詩文來永穆公主府換這種上品的山中仙釀，今日我還要趕著進宮送酒，抱歉，事多不由身?！崩顜r客氣幾句，害怕他繼續(xù)追究兌了泉水的山中仙釀，也忙，沒有功夫跟他閑聊下去，急忙拱手道別，翻身上馬，策馬向公主的車隊追去。
我指點過李巖的書法，算是一日之師吧，賀知章這才反應(yīng)過來，喊了一嗓子：“巖哥兒，你就這樣對待老師的嗎？”
那匹青色的鐵連錢已轉(zhuǎn)過街角，消失在賀知章的視線中，算了，還是回去準(zhǔn)備詩文墨寶吧，到公主府換酒要緊，眼下草隸論斤賣，自己手快，多寫幾幅。
轉(zhuǎn)身一瞧，賀知章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這一時半會功夫，這條街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擠滿了用鼻子嗅酒的人，人人臉上顯出一副陶醉模樣。賀六兒在街邊大聲招呼他，賀知章心里一緊，這小子也貪杯，會不會趁我不在偷酒喝？
不知給宮中送酒的李巖有意還是無意？那一壇子山中仙釀在繁華熱鬧的東市打碎了，在地上留了一大攤酒跡，卻整整醉了長安東市一天，店鋪里，街道上，人們興奮地大聲談?wù)撝街邢舍?，后面得訊趕來酒徒在那條溢滿酒香的街道上嗅過來聞過去，遲遲不愿離開，堵塞了人流車馬的通行，后來附近幾個武侯鋪的金吾衛(wèi)趕來，才疏通了這一段街道的通行。
李巖快馬揚鞭，遠(yuǎn)遠(yuǎn)瞧見雕梁畫棟的興慶門，門朝西開，隱隱可見宮門內(nèi)北邊黃瓦紅墻，殿宇重重，檐牙高啄，南邊花木蔥蘢，景色一片清幽。
興慶門外，站著一排身材高大健碩的監(jiān)門衛(wèi)，個個披甲執(zhí)銳，目光犀利，戒備森森讓人感覺到皇宮那懾人的威嚴(yán)。
李巖終于在興慶宮門口追上永穆公主，她才等了片刻，就心煩意亂，一臉焦慮，來的時候她千叮萬囑，宮里的規(guī)矩多，就像在懸崖邊行走一樣，如果行差踏錯……李巖被她狠狠地瞪了一眼，自覺理虧，不敢吭聲，老老實實在宮門口等著武惠妃的召見。
初秋的陽光強烈，監(jiān)門衛(wèi)的明光鎧胸前如鏡，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晃得李巖一陣眼花繚亂，只得轉(zhuǎn)過頭去，緩解那種透不過氣來的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