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院極雅致的房舍,只是太冷清了些。唐松探問著已然走到二進院子的門口處時依舊沒見著一個人,直到過了那圓形月門,才見著一個身穿月白道衣的中年躬身在一口碩大的花缸前。
這中年顯然是賞玩花缸中的芙蓉及游魚入了神,是以沒聽到兩人進來。
唐松停下腳步再一探問,中年站起身來眉頭微微一蹙,甚是不快的樣子。
這月白道衣的中年大約四旬左右年紀(jì),身形瘦削,面目清朗,再配上頜下三綹長須,真是好一副儒雅氣度。只是不知為何,這人眉眼之間似是郁結(jié)著一股不甘不平之氣。
唐松道明來意,那中年聽完之后也不思量,便自揮手讓去,明顯是不愿賃房的。
進來的過程中唐松已仔細(xì)打量過這處宅子,雅致、清靜、處于北城之中的地段也好,實是再滿意不過的賃房所在,更難能可貴的是這家明顯人少房多,不存在無房可賃的問題。
唐松心下實已滿意此處,眼見那中年不肯,難免就要多說上幾句,甚或把賃房的價格抬到了市價的兩倍。
那中年顯然是不慣于這些個錢財及瑣細(xì)之事的,搖頭只是不肯。正在兩人僵持的時候,月門外又走進一個人來。
來者是個須發(fā)皆白的緇衣老者,瘦臉尖嘴,面相奇古。
這人知道唐松的來意后,張口就是一句:“本家不賃房”,此人音色怪異有金石聲,加之語氣極其生硬,這張口說出來的話就份外難聽,簡直是能扔死人的那種。
見這兩人都是這等態(tài)度,唐松也不愿再跟他們廢話,轉(zhuǎn)身便走。走不幾步,卻聽那面貌奇古老人的聲音自后方傳來,“等等”
唐松停步轉(zhuǎn)身,那老人幾步走了過來,卻絲毫沒提賃房這事兒的茬兒。只用枯瘦的手指指著那琴匣道:“這琴匣倒也精致,只是濕氣未能盡除,以此物盛琴,若是俗物也就罷了,若是好琴……且打開讓我看看”
唐松本不想理這神經(jīng)病一般張嘴打死人,一點禮貌都不講的老貨,只是聽他說到琴,又說什么琴匣濕氣未能除盡什么的,因是擔(dān)心那琴,遂也就解下了肩負(fù)的琴匣輕輕打開來。
琴匣一開,老者方一看到這琴,便微不可聞的發(fā)出了一聲輕“咦”
此時那月白中年也已踱步過來,往琴匣中瞅了一眼后,臉色也隨之端肅起來。此后再細(xì)看良久,臉上竟有了些掩飾不住的興奮之色,扭頭看著那老人道:“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太古遺音’琴?”
老人點點頭,深深的看了唐松一眼,“你既要賃房而居,必不是洛陽人氏,從何方而來?”
此時琴都不曾出匣,僅僅只露出個正面。根本不可能看到背面龍池上方篆刻的“太古遺音”四字,但這兩人居然一口就能叫出它的名字,尤其是那老人一瞥之間就能確定,這份眼力實讓唐松嘆服,當(dāng)下也沒再計較老人的態(tài)度,答話道:“襄州”
聞言,老人神色一動。
“那就住下吧”,老人突然莫名其妙的撂出這句話后,也不理會有些傻眼的唐松,直接伸出枯瘦卻比常人要長出半個指節(jié)的手從匣中捧出了那具“太古遺音”
這老人對人說話時語氣生硬的不得了,但捧琴時的姿勢卻是輕柔到了極處,臉上甚至還有了痛惜的神色,“如此佳物,卻遭庸手荼毒,豈不痛哉,痛哉!”
口中說著,這老頭兒居然就這么抱著琴……走了
后世今生那兒見過這么不可理喻的人,唐松正要拔腳去追,卻被那月白道衣的中年給止住了。
“琴之為物最重音質(zhì),音質(zhì)源于材質(zhì)。這太古遺音素以音質(zhì)高古松透、清越靈韻,輕輕觸按即得正聲著稱。材質(zhì)稍有變化,音質(zhì)難免受損。你將琴置于此匣多日,琴匣濕氣未能除盡,內(nèi)中所置之琴難免會受浸染。丈人這是給琴除濕潮去了,稍后自會還你,無妨的”
“丈人”是初盛唐時對老者的尊稱,唐松聽后放下心來。
“既是丈人讓你住下,那你就住下吧。這處宅院中空房甚多,你且自擇滿意處便是。只是本宅尚清靜,還望小友莫要呼朋引伴的好”
月白道衣中年說完,轉(zhuǎn)身要走時復(fù)又停下步子,頗帶好奇的問道:“你與丈人可有淵源?”
這話問的唐松莫名其妙,“不曾”
“這倒是奇了!”,那中年搖頭笑道:“丈人愛琴成癡,卻又性情剛直。尋常時若是見到你這荼毒名琴之事,必要將你批的體無完膚才肯罷休。今日卻輕輕放過,若非有舊,焉能如此?真是怪哉”
月白中年說完也不等唐松答話,便一邊嘆著“怪哉”一邊踱步遠去。
自始至終,這兩人沒誰提到一句賃錢的事兒,賃房卻就這么定下了。只把為賃房之事跑斷了腿,為賃房價格磨爛了嘴的莊海山看的一愣一愣,恍然不明所以。
“少爺,這兩人看著真是古怪”,莊海山跟在唐松身后,叨咕著憋了一會兒后道:“怕是都有大本事的奇人”
唐松哈哈一笑,“是不簡單”
唐松帶著莊海山將這院宅子前前后后走了一遍。宅子共三進,須發(fā)皆白的老人帶著兩個童子模樣的人住了第二進。月白中年身邊一個長隨一個丫頭占著第三進。
目前宅子里就這六個人,雖然二進和三進院子里都有不少空房,但看那兩人的模樣脾性斷不是喜歡與人合住的。是以唐松也就沒想這兩處的事兒。
二三進之外,便只有第一進和最后那個小花園了。第一進臨街又是進進出出之地,唐松也不喜歡。幸好那小花園中有兩間相聯(lián)的瓦頂精舍,雖然房屋少了些,若是帶著小廝丫頭必不夠住,但對唐松這孤身人來說卻是再合適不過了。
唐時房屋尚寬大,不管是官衙還是民間住宅都是如此。譬如中唐時白居易晚年退隱洛陽,置了一套十畝方圓的宅子猶自感嘆房子太小。
眼下這宅子也是如此,雖說是個小花園,占地也有三四畝大小。雖然因為唐時建造園林的技術(shù)尚很粗疏而顯得并不太精致,但勝在生機野趣。
兩人將這瓦頂精舍收拾齊備后,唐松看著窗外小花園中那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甚是快意。入神都以來,至少這第一步賃房安頓總還算順心,只盼著后面的事情也能一帆風(fēng)順才好。
此宅從第二進院子起,右手邊便不曾像時下大多數(shù)宅院那樣建造廂房,而是大手筆的將整個二進三進右?guī)厝靠粘龊蠼ㄔ炝艘粋€抄手游廊,這樣一來,進出小花園便不需經(jīng)過二進三進院子,對于唐松來說真是極方便了。
收拾好精舍,唐松又與莊海山去北市置辦了臥具等一應(yīng)必須之物,此后兩人又在賃房處左近的一家小酒肆吃了飯后,莊海山這才告辭離去。
這一晚睡的甚是安然,第二天一早,唐松起身梳洗罷便出了門,隨身袖著的是那封方公南給御史臺劉中丞的私信,也是為其謀取禮部特貢生的敲門磚。
先往北市購置了一些夠份量的伴手禮,再一路探問著尋到進德坊。唐松滿懷信心的將名刺遞予劉府的門子后,這才得到一個讓他始料未及的消息。
就在一個月前,劉中丞已受詔交卸了御史臺的職司前往淮南道揚州大都督府任職去了,車駕半個月前才離開洛陽,家人也一并隨行,如今府里就只有一個內(nèi)宅管家留守。
什么時候回來?這要由朝廷決定,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三五個月之內(nèi)是不可能的了。
走下劉府門前的臺階,唐松看著街市上來來往往的人群,心情難免有些低落。
古人常言千里投親不遇是大尷尬事,唐松雖與劉中丞無親,但此時的境況卻是差不多。與此人不遇,他又是對洛陽幾乎沒什么了解的,此時再要往禮部辦謀補鄉(xiāng)貢生這樣的大事,竟是一時連個措手處都找不著。
唐松畢竟不是這時代許多讀書讀傻了的書生,也不是遇事就慌亂無主的性格。緩步在街上閑走著發(fā)散了一段兒之后,心情也就靜定下來,一并定好了之后的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