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是大唐價值最為高昂的兔毛紫毫,紙是瑩白如雪。紙筆鋪好時,那樽波斯葡萄釀也堪堪被冰魚鎮(zhèn)好。
唐松一口飲盡,起身走到小幾前提筆便寫。
沈思思已經(jīng)坐不住了,卻又不曾湊到唐松身邊看他究竟寫下了什么,此時的她再也沒有了提不起精神的慵懶,心里只有患得患失的緊張,極度的緊張。
情緒低落有一些日子了,這些天唯一能讓她打起精神的便是聯(lián)絡(luò)詩家之事。
在這個時代做一個名妓真不是簡單的事情,尤其是要想做到都城第一名妓,需要的東西真是太多了。琴棋書畫即便不能精通,懂是一定要懂的。至于歌舞琵琶什么的,更需出色當(dāng)行,差一點都不行的。
但一個妓家能走到沈思思這般的巔峰地位時,容貌歌舞什么的已經(jīng)不是問題了。譬如那新崛起的大花魁如意娘,她也決不至于能在這些上面勝過沈思思多少。
論容貌,論技藝,兩人最多只在伯仲之間。即便有區(qū)別,也只能算是風(fēng)格上的差異,若沒有這點子本錢,沈思思當(dāng)初絕不至于能攀上大花魁之位,更一坐就是五年。
容貌技藝不相伯仲,沈思思此次敗就敗在歌詩上。
這就像后世里的那些歌手們總要不斷的推出新歌新專輯,而且是好聽的歌好聽的專輯才能維持住樂壇的地位一樣。只是吃老本,只是翻唱別人,即便再天王級的人物也會很快聲名下跌,并最終被人遺忘的。
江山代有才人出,要想始終站在潮頭處獨領(lǐng)風(fēng)騷,推陳出現(xiàn)就是必然的要求。這一點一千三百年后如此,一千三百年前同樣如此,甚至是競爭的更激烈。
如意娘之所以能在兩年間迅速崛起,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她背后站著一個當(dāng)世聲名最著的詩客——在唐代詩歌史上卓然成家,被譽為“前有沈宋,后有錢郎”的宋之問。
有這樣一位文壇領(lǐng)袖級的詩客支撐,本就資質(zhì)出眾的如意娘益發(fā)獨領(lǐng)風(fēng)騷,并最終將沈思思趕下了大花魁位子。
沈思思若想一雪前恥,就必須要找到一位至少不輸于宋之問的詩客。做不到這一點,再登巔峰就只能是永遠(yuǎn)無法實現(xiàn)的空想。
但此事說來容易,真要實行起來,何其難也!
當(dāng)今詩壇上論才華聲名堪與宋之問比肩的僅有六人而已。其中那陳子昂家中豪富,人又以直臣自詡,滿腔心思都在國家社稷上,往來興藝坊都少,更別說讓他做某人的專屬詩客了。
陳子昂之外尚有五人。其中“文章四友”中的蘇味道、李嶠是想都不要想了,這兩人如今仕宦正順,官位極顯,請一位六部尚書級別的官員參與妓家爭鋒?這怎么可能!
舍此兩人,四友中還剩杜審言及崔融二人。只是那杜審言亦是官居洛陽丞,實是京兆衙門里僅次于京兆尹的二號人物。加之此人素以才高自恃,有傲世之疾,別說他正做著這么大的官兒,便是落魄江湖,以他的性子也是必不肯受邀的。
剩下的最后一位崔融官兒倒是不大,奈何他是東宮屬官出身,且深得前主子的賞識。而他這位前主子就在兩年前剛被圣神皇帝從帝位上攆下來,如今正是深忌之的時候。
試想崔融如今的處境該是多么尷尬,其人收斂著淡出眾人視線尚且來不及,如何敢來湊這必然會轟動神都的熱鬧?
堪與宋之問爭雄的六人中,文章四友及陳子昂是徹底沒希望了。碩果僅存的那位便是與宋之問齊名的沈佺期。且不論這人與宋之問的交情,單說他這考功郎才因受賄入獄,什么時候能出來都不知道,還指望他寫什么歌詩?
如此這般的數(shù)下來,沈思思實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這也是她所在的青樓耗時良久卻依然無法解決問題的根本原因。
不是不明白輸給如意娘的根源所在,也不是吝嗇不舍得花費,而是……遍數(shù)神都,乃至整個天下,根本就沒有這樣的人!
大唐三百六十州,外加那八百羈縻州,當(dāng)今之世,除了文章四友以及陳子昂、沈佺期之外,還有誰堪與宋之問爭鋒?
難倒是眼前這個月白道衣的少年?
任沈思思再怎么破罐子破摔,再怎么敢想,也無法把唐松放到能與宋之問比肩的地步。換了這時代的任何一個人都是如此。
腦子里紛紛雜雜的閃現(xiàn)過這些后,沈思思心中被唐松的自信激發(fā)起的希望隨即黯淡下去。
冷靜的思考之后,這少年……終究不過是一個自大的狂生罷了!與宋之問爭鋒,怎么可能……
“好了”
唐松寫完后轉(zhuǎn)過身來,卻見沈思思愣在了那里,臉上一副心灰若死的表情,也沒湊過去,淡淡一笑的回了坐處,復(fù)又滿斟了一樽波斯葡萄釀。
良久,琉璃樽中那兩尾小冰魚都要融盡的時候,沈思思才從自己的思緒中走出來。
既然寫都寫了,還是看看吧!
緩緩的挪動步子,沈思思走到書案前低頭看了下去。
留在房中侍候的玉珠看看自在愜意的唐松,又看看那邊無言靜默的沈思思,心里擔(dān)足了心思。
跟在沈思思身邊也不是一兩日了,玉珠總還是有些見識的,也知道宋之問在詩壇究竟是個什么地位。也正因為如此,她才同樣不相信這名喚唐松的少年能與宋之問爭鋒。
只是這少爺確是……不錯的。只盼著小姐看了他寫的歌詩之后,別惱羞成怒攆了他出去才好。讀書人總是好面子的,若是這樣的事情再一傳開,難保他不會成為笑柄,這或許就會耽擱他的科舉前程了。
玉珠心里嘀咕著,也就份外留意沈思思的動靜。只是讓她奇怪的是,一首歌詩能有多少字兒?小姐分明已經(jīng)看了許久,怎么還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當(dāng)她看到沈思思臉上竟然起了一層紅暈的時候,所有的擔(dān)心都落了地。壞了壞了,小姐必是氣怒攻心了,這一發(fā)作起來,便是喚人來將唐松叉出去也是保不準(zhǔn)的。
玉珠急急的向唐松點了個眼色,示意他自己趕緊走了便是,雖然有些狼狽,但總比被人叉出去要好吧。
讓玉珠郁悶的是,那唐松分明看到了她的眼色,卻沒有半點要走的意思,還沖她和煦的笑了笑。
玉珠心下一嘆,快步到了沈思思身邊,心里急速的想著該怎么幫那唐松彌縫才好。
她剛剛走到,還不曾開口。卻見沈思思猛的轉(zhuǎn)過身來,亮得可怕的雙眼緊盯住唐松,“這是曲子詞”
玉珠看著小姐極速起伏的酥胸,再看看她那臉上的漲紅,以及那亮得可怕的眼神……
不對呀,這不像氣怒攻心,倒像是狂喜過度的跡象。
難道說……這……這怎么可能?
唐松小口的品呷著美酒,依舊是清清淡淡的聲音道:“聽說如意娘的歌喉是以明麗見長,這樣的歌喉來唱宋學(xué)士華美典麗的宮體歌詩正是相得益彰。而思思姑娘的歌喉則是以婉媚深情動人,這樣的歌喉特色若是也去唱時下流行的宮體,那無論如何是唱不贏如意娘的”
“此事非關(guān)技藝高低,而是天賦各有所長。最適宜思思姑娘的恰是這情思委婉深致的曲子詞。只是我錄下的這曲子詞只有詞卻無曲,該譜出什么樣的曲子才能與詞珠聯(lián)璧合,少不得還要勞動貴樓諸位高手樂工好生思量了”
唐松說的這些對于堪稱歌舞大家的沈思思自然是一點就透。
復(fù)又回過頭去將唐松寫的這首曲子詞好生看了一遍,沈思思的心情不僅沒有平靜下來,一顆心反倒是越跳越快,自十二歲出道以來,這些年里她不知唱了多少歌詩,只憑感覺也能覺察出這首曲子詞的份量……
“玉珠,速速將七娘那幾位請來,請她們一并將樂器也都帶了來此”
玉珠堪堪走到門口,沈思思的聲音又追著過來了,“請了那幾位之后一并去賬房支領(lǐng)百貫錢財,為唐公子潤筆”
一百貫?。?!即便是在神都,這也算得上一筆很拿得出手的錢財了。
那唐公子究竟寫了什么,竟讓小姐舍下如此重財!
什么樣的歌詩竟能值得上一百貫?!
難倒這位清清爽爽的唐公子真能與宋之問爭鋒?!
這……這怎么可能嘛
帶著滿心的疑惑,玉珠快步出了香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