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這一片寂靜之中,一曲深情綿邈的長笛悠悠而起。
隨著清商樂的沒落,更注重享樂且更自由奔放的燕樂的興起,唐時歌女們唱奏歌詩時幾乎都是用琵琶及牙板伴奏,這幾乎已是約定俗成了。像沈思思這樣在如此重要的場合歌詩時居然以笛聲領(lǐng)起的確實少見。
上馬不捉鞭,反折楊柳枝。蹀坐吹長笛,愁殺行客兒。從這首漢樂府民歌中即可看出,笛聲一旦愁起來,確乎是有著超強的感染力。
一曲長笛,已收先聲奪人之效!
笛管悠悠聲中,沈思思放開婉媚深情的歌喉曼聲唱出:“碧云天,黃葉地……”
這兩句一出,繼長笛之后,院中賀客又是一驚,曲子詞!沈思思唱的居然是在唐時正式宴會中幾乎不曾聽到過的曲子詞!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眾人耳目一新之余,忙凝神聽完全曲:
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xiāng)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此詞乃是詞史上抒寫羈旅鄉(xiāng)愁的經(jīng)典名作。
表現(xiàn)羈旅鄉(xiāng)愁原是文學史中最常見的題材之一,這一題材的作品可謂浩如煙海不計其數(shù)。此詞之所以能脫穎而出,就在于其寫法別致。上闋寫景,氣象闊大,意境深遠。下闋在上闋勾畫出的大景下寫哀情,別有悲壯之氣。
要說詞史上以上闋寫景,下闋抒情本是常見的結(jié)構(gòu)。但此詞的特殊性就表現(xiàn)于麗景與柔情的統(tǒng)一,即闊遠之境、秾麗之景與深摯之情的統(tǒng)一。寫鄉(xiāng)思離愁的詞,往往借蕭瑟的秋景來表達,這首詞卻反其道而行之,景色寫得闊遠而秾麗。它一方面顯示了作者胸襟的廣闊和對生活及自然的熱愛,反過來襯托了離情的可傷,另一方面又使下闋所抒之情顯得柔而有骨,深摯而不流于頹靡。
北宋仁宗朝時,此詞一出迅即轟傳天下,被人廣為傳唱,并深遠的影響到了后代經(jīng)典作家,譬如元代王實甫《西廂記》第四本第三折《長亭送別》中被人稱頌不已的“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即由此詞點染而成。
與宋之問那首比起來,《靈隱寺》可謂是有名句。而這一首唐人所稱的曲子詞卻是字字珠璣,堪稱名篇。名句與名篇,雖是一字之別,但差別卻是極大。
沈思思采用的是回環(huán)復(fù)沓的歌唱方式,只將此詞一連唱了兩遍后才收拍作結(jié)。
相對于詩來說,詞本就是更適合于演唱。在這一點上,沈思思先就占了天然的優(yōu)勢。
詞好,恰又與沈思思的音質(zhì)特點珠聯(lián)璧合,再有她那多年累積下的演唱技藝及大家樂工在配樂上的完美演繹。這一曲歌詩可謂從詞到曲到演唱表現(xiàn),實已是完美到了無可挑剔的地步。
就連唐松這早知演唱內(nèi)容的人都聽的如癡如醉,遑論院中其他人?
沈思思收拍作結(jié)之后,院落中依舊是寂靜無聲。此刻能坐在這個院落中的絕大多數(shù)都是以科舉出身,跟文字打了一輩子交道的人又怎會評不出這首“曲子詞”的好壞?
細細咀嚼,只覺字字珠璣。默默念誦,實是口有余香!
此時再思及宋之問哪一首《靈隱寺》,兩相對比之下,當真是高下立判,這真是半點兒都作不了偽的!
適才如意娘唱完《靈隱寺》時,院落中是彩聲四起。但當沈思思唱完這首曲子詞,場下卻是異常的安靜。
“真好聽”,流云裙少女難得張口說出的話將唐松從迷醉中喚醒過來。
沒想到啊,絕美的詞能被古人唱的這么美,美到了天籟之音的地步。
如果說唐松對自己的判斷還不確定的話,有了流云裙少女這句感嘆,他算是徹底放下心來。水晶最大的本事就是直達本質(zhì),直指本心。如今她都忍不住開口稱贊,那就說明沈思思唱出的這首詞確實是到了打動人心的地步。
抬眼環(huán)視一下整個院落,見眾人多有迷醉的景象,唐松悠悠吐出一口氣來。
經(jīng)此一役,隨后再做好趁熱打鐵的工作,揚名神都當可預(yù)期。此后再參加科舉……心中思緒到此,唐松的眼神不自知的向北方望去。
北方,距離此地極近的北方,哪里有一片巍峨壯美的建筑群,那里既是武則天執(zhí)掌天下的所在,也是柳眉如今的棲身之地。
想到柳眉,唐松嘴角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心里有一股暖暖的氣團涌動。算起來這小丫頭進京也有三四個月了,如今在宮中也不知道怎么樣?
按照方公南當日所說,小丫頭現(xiàn)在該還是教坊中等級最低的學徒,不說她這學徒了,就是再升一級到“備選”也只是“立部伎”們的后備,要一直穩(wěn)穩(wěn)升為立部伎,才有登上華堂為王公顯貴們表演的機會。這對喜歡歌舞的小丫頭來說是多么殘酷??!
鄉(xiāng)貢生名額,一定要拿到!
科舉,一定要考上!
這是一個約定!
如果那一天到來,當小丫頭在宮城里看到自己的時候,一定會比她離家的那次笑的更燦爛吧!
又一個節(jié)目開始,院落中喧鬧起來。沈思思今天的表演大獲成功,必然要趁此機會多與這些權(quán)貴們接觸接觸,所以一時之間是走不了的。
唐松來此的目的已經(jīng)達成,便再也不想穿著青衣小帽站在一邊看別人美酒佳肴。加之今天掛心著沈思思表演的事情,飯也沒怎么吃好,現(xiàn)在確乎是餓了。
揉了揉水晶挽成小廝樣式的發(fā)髻,唐松爽朗笑道:“肚子還真是餓了,走,哥哥帶你上街吃大餐去!”
因是距離極近,唐松兩步間便到了宋之問的座頭處,心情大好的他一時居然起了點惡作劇的心思。
腳步頓住,唐松在這滿座人詫異的目光中向宋之問含笑問道:“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不知宋學士以為沈大娘子適才所歌的那首曲子詞如何?”
自打沈思思唱完,宋之問的處境就是如坐針氈,若不是顧忌著起身就走實在顯得太沒有雅量太損風儀,他早就拂袖而去了。
騎虎難下的走不能走,白凈面皮上卻不可避免的微微泛紅起來,現(xiàn)在的他正深深的糾結(jié)于那根本無法用語言說盡的羞悔。
悔不該認識了這個如意娘啊,悔不該沒讓如意樓的人打聽清楚沈思思今日演唱的具體內(nèi)容,悔不該剛才把話說的太滿……
“至于為沈娘子掌筆之人,我倒是聽如意樓的人說過一嘴,據(jù)說是個從山南來京的士子,只因以前從不曾聽過這人,是以那名字也就沒記住……那里是不肯說!實實是沒記住,諸位便莫要再逼問了”
“不知,又何必知道?”
此時此刻,稍一想起之前說的這些話,宋之問不僅是臉上,整個心都是火辣辣的羞臊。
這一遭實實在在是把臉面都丟盡了,一向春風得意慣了的宋之問現(xiàn)在真不知道該怎么張口與同座的這些人開口說話,該怎么向他們辭行,以后又該怎么與他們見面,更別說談詩論文了!
總而言之,宋之問現(xiàn)在的心情很糟糕,簡直是糟糕透頂!偏偏唐松在這個時候湊上來,還問上了這么一句,卻讓他情何以堪?
待看清楚唐松青衣小帽的打扮后,宋之問羞惱之下居然連風儀都忘了,再也沒有了往日與人說話時的溫文,厲聲喝道:“你這賤奴好生放肆!”
宋之問如此激烈的反應(yīng)真心出乎了唐松的預(yù)料,退后一步臉上笑意不減的淡淡聲道:“啊,這是惱羞成怒了!原來名滿天下的宋學士風儀也不過爾爾,受教,受教了!”
說完,唐松拔腳就走,走不兩步忽然又轉(zhuǎn)過身來,“雖然宋學士‘何必知道?’但我還是多一句嘴,適才沈大娘子所唱的那首曲子詞詞牌為《蘇幕遮》,是《蘇幕遮》,學士可一定要記好了”
雖然無法說出這首詞是幾百年后的宋人寫的,但好歹報出了它原本的詞牌名,不至于讓這首名詞的詞牌名也被改掉,雖然這么做很無聊,但總算是聊做一點心理安慰吧。
宋之問白凈的面皮上此時已不是微紅,而是幾乎漲成了紫紅,進退失據(jù),真是進退失據(jù)呀!若是唐松再說點什么,只怕他當即就能一口血噴出來。
唐松沒有再說點什么的打算,眼見這邊的舉動已引起不少人的注意,望過來的賀客也越來越多,他更沒了半點停留的心思。
邁步就走,猛然發(fā)現(xiàn)不對。
水晶,就是那個一直隨著他的流云裙少女去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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