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八日，各地縣試緊鑼密鼓地展開。
羅臨縣的考點設(shè)在縣衙后面，本縣參考人數(shù)達八百多人，其中女性考生僅有原月一名。
領(lǐng)到代表考生身份的號碼牌后，原月又檢查了一遍開考試裝備。毛筆OK、墨水OK、硯臺OK、草稿紙OK……她為了方便穿了一套男式長衫，頭發(fā)扎成馬尾，加之她身材瘦小、五官平凡，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
邱家同費力地擠到她身邊，見她一書包塞得鼓鼓的，問道：“你這是干什么？不知道不許帶東西進考場嗎？”
她一拍腦袋，把這茬忘了，肯定是太久沒考試以致過度緊張加興奮。
“馬上要科舉了還這么不著調(diào)，”邱家同嫌棄地看了她一眼，“你聽好了，科舉和平時測驗有很大區(qū)別，你別沾沾自喜，我肯定會考得比你好，你別連個童生都考不上，到時候丟老師的臉?！?p> 他的話說得自然而然，原月也不以為意，卻不小心刺激到周圍緊張的考生們。童生雖然是最低等的功名，但還有許多人終其一輩子都攀不上它的門檻，像吳巖山這樣經(jīng)歷七次科舉才中了童生的人在鄉(xiāng)間已是極不容易，可見這兩個“大放厥詞”的年輕人犯了多大眾怒。
當(dāng)喧鬧的場景安靜下來，原月和邱家同才發(fā)現(xiàn)他們被眾人孤立了，并且落在他們身上的都極不友善。好在這時進場的鐘聲敲響，大家收回目光，一個接一個魚貫而入。
邱家同被眾人之前的目光弄得很不安，原月半用力推了他一把，笑罵道：“想七想八干什么？我把你剛才的話還給你，考砸了別說你認識我?！?p> “誰要認識你?！彼洁炝艘痪洌瑒偤寐牭剿呐铺柋缓暗?，便連忙急急忙忙地跑過去。
原月一笑，隨即握緊拳頭，仰頭看著萬里晴空、云卷云舒，閉眼深吸一口，再睜眼瞳孔里已再無茫然，好像深海中的黑珍珠，明亮不足卻透著深沉的光暈。她大步走進考場。
縣試連考五場，每場三天。
史書就曾言，不少本該成績卓然的考生就是因為體力挺不過考試摧殘才名落孫山，抱憾終身。
整整十五天，原月都呆在封閉的屋子里不停答題，除了吃飯、睡覺，沒有一刻鐘的放松。只偶爾想想邱家同的情況，他年紀(jì)小，身體也是最近才補上去的，不知道挺不挺得過去。
考試結(jié)束的鐘聲響起，上下眼皮直打架的原月一個激靈站起來，把答卷整理好，迫不及待地走出隔間。然而門一打開，一股惡臭就撲面而來，她連忙后退兩步，只見無數(shù)蓬頭垢面的考生走出來。他們雙眼無神、腳下虛浮，好像被采陽補陰了多日，還有幾個人絆到一起齊齊摔地。
她一邊隨著人流出去，一邊四處張望，尋找邱家同的身影。到了出口才發(fā)現(xiàn)邱家同一直在她斜后方，不過本就矮小的他彎著腰，所以直接跳出了原月的視線范圍。
她將他一把拉出來，陽光剎那間照在兩人身上。原月連忙把手遮在眼上，她的眼睛暫時還適應(yīng)不了明亮的光，身子也不自覺晃了晃。
陽光、鳥鳴、空氣的芬芳……感覺活過來了！
“啊，有人暈倒了！”
“這邊也有?！?p> “那邊也有?！?p> ……
原月正要嘲笑這些沒用的人，忽然身子一重，邱家同倒在了她身上。
非考生人員都被隔離在考場五十米以外，寥寥幾個工作人員根本無法關(guān)照到大批昏倒的考生。原月只好咬牙將邱家同背起來，驟然負重不僅讓她腳顫得厲害，眼前也忽明忽暗，好像隨時都會栽倒。
她終究不是鐵打的人啊。
深吸一口氣，她拔腿就跑。她的五十米成績從來不超過五秒半。
五、四、三……她看見班里的同學(xué)在向她揮手，再次加快步伐，二、一——她把邱家同猛地往他們身上一甩，自己癱坐在地上大口喘氣。
腦袋好混好沉，突然一碗水遞到她面前，她連忙接過大口灌進嘴里，冰涼透體而下，總算恢復(fù)了些生氣。
朱寶貝蹲在她面前，感嘆道：“原月你真的認真考試了嗎？我從來沒見過考生從考場出來還能背著個人健步如飛，你真厲害啊！”
她擺擺手，沒力氣跟這女人閑扯了，她只想回家倒頭大睡。
吳巖山背起邱家同，文勇被趕來背原月，他傻傻的，大家讓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原月念叨了一句：“男女授受不親?！绷⒖陶賮砣咳吮梢?。她平時任性霸道還能勉強歸為自尊要強，剛才她背著邱家同一路奔來的情景已經(jīng)將她漢子的形象板上釘釘，從此閨秀是路人。
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回到村中，考試的兩人都已經(jīng)昏睡過去。宋媒在家中望眼欲穿，門一開看見原月昏迷不醒地被一個男子背著，立刻氣得奪過原月，還重重甩上門。
“呃，宋媒就這脾氣?！?p> “我們都知道?！?p> “呵呵。”
……
大家自我紓解后也都回家了。
第二天老秀才組織科舉班的同學(xué)去看望兩人，順便開導(dǎo)他們，讓他們放松心情。一是第一次參加科舉的人很容易想著想著思維進入死胡同，不等成績發(fā)布就嚇去了半條命；二是兩人年紀(jì)都小，性格都比較沖動，還是長者出面安撫他們比較好。
沒料剛走出學(xué)堂，就見原月背著書包興沖沖地往他們跑來，還盯著他們奇怪道：“老師，今天改外出講課了嗎？您也不提前說一聲，早知道我就把琴帶來了?！?p> 生龍活虎、精力旺盛，一笑露出一口锃亮的白牙，比之原來顯然狀態(tài)更佳。
“……我們?nèi)タ赐駧煹??！?p> “哦，那我也去?！?p> 邱家同的家一如以往地冷清，里面時不時傳出難過的咳嗽聲。邱家同的娘得了肺癆不敢太接近邱家同，怕傳染給他。
老秀才敲了敲門，來開門的是邱家同本人。他臉色蒼白，眼睛也沒了往日的神采，但看到大家顯然很高興，把他們都迎進來。
向邱家同娘親問好以后，大家聚在邱家同的小屋里。老秀才占據(jù)了唯一一張凳子，對他和藹問道：“家同，感覺怎么樣?！?p> 他的眸光立刻暗下來，搖搖頭，沮喪道：“老師，我感覺我什么都答不對，時間不夠，腦袋總是昏昏沉沉的……老師我對不起你的諄諄教誨，老師我……”說到后面竟然嚶嚶地抽泣起來。
大家感同身受地心情低沉起來，小屋里充斥著低氣壓。
老秀才微微一笑，綹了綹胡子，語重心長道：“凡是皆有第一次，你還年輕，就把這次當(dāng)做練習(xí)，以后還有很多機會，以你的天資中舉絕對沒有問題?！?p> 邱家同依然哭著搖頭，“不一樣，老師您馬上就要走了，我本來想用最好的成績回報你……都是我不爭氣，老師您用鞭子用力抽我吧！”
老秀才要離開的消息頓時在同學(xué)間引起軒然大波，大家七嘴八舌地發(fā)問。老秀才被逼無法，只好迅速轉(zhuǎn)移話題，對邱家同說：“不要想太多，結(jié)果不是你的想法左右的，你看看原月，她的心態(tài)就值得你學(xué)習(xí)?！?p> 大家紛紛看向原月，她難得被老師指名道姓地夸獎，頗不好意思，文勇呵呵笑著冷不丁爆出一句：“傻子！”
大家一怔，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原月不爽地撇開頭，說什么心態(tài)好，還不就是她馬大哈的意思。哼，拿第一名拿到手軟的感覺這些人才不會懂，考試對她來說早已經(jīng)超脫境界之外了。
邱家同跟著笑了一會兒，抹掉眼淚對原月說：“聽說是你把我背出考場的，謝謝?！?p> 她不在乎地擺擺手，“你這么沒用，師姐我只好多照看你了。唉，你們這些小鬼就是麻煩balabalabala……”
二月三十日，縣試結(jié)果發(fā)布。
公告欄圍了十幾層的人，原月和邱家同兩個小個子怎么也擠不進去，正焦急，最前面的官差突然大聲喊話：“上榜者七十五人?！?p> 眾人一陣焦急，人數(shù)好少。
“第七十五名張某某，七十四名李某某……五十三名邱家同……”
邱家同一怔，狂喜涌上心頭，“我中了，我真的中了！”周圍的人紛紛恭喜，說他年少有為。班里同學(xué)也既驚訝又喜悅，圍著他恭喜。吳巖山苦澀地笑了。陳清心里不大舒服，他一直以自己年紀(jì)輕輕就一次考中童生為豪，雖然成績是倒數(shù)幾名，但總算是過了，下次加把勁直接過了郡試也不是不可能，邱家同的年齡和成績給了他很大壓力。
名次念到十幾名一直沒有原月的名字，她低著頭似乎很難過的樣子。因邱家同考中而興奮的同窗們紛紛沉寂下來。雖然原月平時成績很好，但大家從沒想過她一個女子能通過科舉，現(xiàn)如今真的面對這一幕，他們反而更不知道該跟她說什么了。
邱家同也緊閉著嘴，不敢像考試前那樣同她叫囂，生怕刺激到她。
“第三名陳岳村……第二名項非……第一名——原月！”
原月終于抬頭，彎唇自信一笑，在眾人目瞪口呆中一甩衣袖，瀟灑離去。
第一名，永遠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