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回太和殿,撞見御前的那位公公匆忙的身影。她記得他叫“崇之”,好好一個名字由太監(jiān)叫了去著實可惜,今早那個怒火中燒死死盯著自己的恰也是他。
馮善伊半攔住他,笑道:“公公何事這般匆忙?!?p> “皇上他,大朝時昏倒了御殿上?!背缰┥矶?。
馮善伊初以為是什么驚天大事,一聽事不關(guān)己“哦”了聲便打發(fā)他走,忽又覺察不對勁,忙拉回他半只袖子,討好道:“大公公,您沒在太后那里多嘴把我早晨的事......”
“哪能啊。”崇之隨著笑笑,“奴才自是替您壓下?lián)尡蛔幽鞘铝恕!?p> “這便好。”
馮善伊順手貼了他幾兩銀子,誰知崇之又道:“我只是將太醫(yī)原話稟了太后,說是縱欲過度來著?!?p> 馮善伊頓覺后脊發(fā)涼,轉(zhuǎn)身再入前殿時,春已候在最近的位置,替她褪下袍衣時聲音又輕又低地提醒:“此去前面,萬般當(dāng)心著?!?p> 春的面色沉郁,看得馮善伊心里明白幾分,捏了捏袖子,終是走上前去,正要回殿上自己的位子,卻覺自她入內(nèi)時,周遭便全都寂下,靜得發(fā)毛。她扶著桌角不知當(dāng)如何,目光瞥到赫連,她正于對面看著自己緩緩搖首示意著。
“跪下!”
一聲冷喝響徹殿宇,聽得眾人心皆沉下。
馮善伊轉(zhuǎn)過茶桌,行至殿當(dāng)中緩緩落跪,不曾抬首。
“如何治罪?”殿首太后厲聲言問。
馮善伊自覺丟人,睡覺搶被子這事說出去大抵也不好聽。她好歹也要個臉面,再以后傳出去內(nèi)外朝都知道了馮家的貴人侍寢搶背子,別說姑姑,她自己也覺得臉上掛不住。
太后轉(zhuǎn)過首去,問著一側(cè)奴才:“去傳文瑤過來,她是皇上的嫡妻,未來的帝后。如今這事端由她斷?!?p> 連數(shù)日來養(yǎng)病不出的準(zhǔn)皇后娘娘都要驚動,似乎這一次是真得傷天害理了。馮善伊心里琢磨著,不過是搶了被子,至于興師動眾萬民皆知嗎?太后娘娘有容乃大,也不過就如此微小的胸懷。
殿前響起通傳聲,那是拓跋濬身側(cè)最尊貴的女人來了,她拖著繁縟的裙擺,梳起高高的髻發(fā),這是內(nèi)宮權(quán)力的象征。那個傳說中,由拓跋余賜婚,嫁予拓跋濬的正妻文氏,馮善伊也是第一次見到。她記得那是拓跋余即位之初,他在百里長廊吹蕭,然后告訴自己,他送給自己侄兒一個不錯的女人。什么又是不錯的女子,她端莊,她淑儀,她明哲,她風(fēng)骨,抑或是,她能夠成為拓跋余一個極有力度的棋子,安插在拓跋濬身側(cè)的眼線。
馮善伊隨著眾人一并把身子低下去,頭幾乎碰及冰涼的地磚,而后抬起頭,看向殿首那個明晃刺眼的女人。是美麗的女子,厚重的妝容掩飾不住慘淡之色。有李申的存在,拓跋濬對她恐怕只有給予權(quán)力與地位,其余她什么都得不到。
“來的路上,聽內(nèi)侍監(jiān)言過了。你便是那馮貴人?”
這一聲氣息足硬,聲線清婉,卻聽得馮善伊有些恍惚,她將眼睛睜大,竭力看清了殿上女子,腦海中頓時浮現(xiàn)了一刻之前,那暗房中高挑而絕望的女子,恰也有一張如此精致的容顏,恰也是這聲聲清冽。殿首之人亦認(rèn)出了馮善伊,依然面無所動,只做不識般又問道:“馮貴人,你不應(yīng)嗎?”
馮善伊抖了一笑,將目光移開,清楚念道:“臣妾認(rèn)罪。”
“那好?!蔽氖项h首,扶袖厲聲道,“傷及龍體,你知是死罪?!?p> 馮善伊未及反應(yīng),身側(cè)已跪了另一女子——赫連。赫連跪向殿首,連連叩頭請罪求情,看得馮善伊竟覺心疼。
“念及我皇登基大赦天下,無誅內(nèi)宮。便免去死罪,逐去云中替我拓跋先祖守護(hù)陵寢?!?p> 這一聲落,馮善伊自也不知是謝恩,還是哭恩。免死確是好事,只是云中之地,蒼茫蕭敗,是陳兵粗地,時時又有柔然屢屢兵犯。不毛之地便也算了,怕是去了,亦難有機遇活著歸來。
太和殿的燭火一閃一滅,善伊漸仰起頭來,直視文氏,緩緩綻出笑容。只是一笑,足矣。
宮中傳來消息,說是一并遣去云中之地尚有因跟隨隴西屠各王叛變從而獲罪的那些家臣奴眷,馮太妃得了消息于是笑謔善伊道“倒也不孤單了”。赫連來看她,準(zhǔn)備了滿滿幾口箱子,善伊繞著箱子尋摸一圈,緩緩念著:“你這是打算把家當(dāng)送我好上路。”
赫連瞪她一眼,喝口茶:“我這是收拾齊備了,與你同行?!?p> 馮善伊搖頭又搖頭:“你死活是不肯給我清靜了?!闭f罷看她一眼,才又揮袖子打發(fā)那些宮人把箱子該抬回哪抬哪去。待到總算安靜下來,她挑了一盞燈,轉(zhuǎn)身遞了赫連,細(xì)聲道:“我給你一盞燈,你拿著它好好看我。看清楚看明白了,再決定要不要同我這種人共生死齊患難?!?p> 赫連抖了抖眸子,將燈接過,不動聲色道:“我雖是討厭你,可也明白自己過不了沒有你的日子。”她說著站了身起,將燭臺擲在地上,又踩上數(shù)腳直至星火全滅,黑暗中她嗓音微啞,笑了又笑:“其實我還是習(xí)慣這樣看你?!?p> 馮善伊捏著一角衣裙,竟覺得眼中有些澀。
“其實我不喜歡拓跋余,從一開始便僅僅是因為你?!焙者B言中添了苦澀,“突然有一天,你便去了他身邊,悲喜歡鬧皆與他一人分享。那個時候,把我遺忘甚至丟棄的你,可曾......”
“我知道?!鄙埔凛p輕點頭,“你不說我也知道。這才是你,天真又任性的赫連莘?!?p> 赫連搖首:“拓跋余生生奪走了你?!?p> “不,是我選擇了他?!彼粗?,明明哽咽得難受,卻仍是堅強微笑,“自出生便由國人高高捧起,入了敵國亦受尊待,血脈中流淌著忠義驕傲的你,永遠(yuǎn)不會懂得我生存的方式。沒有從高處狠狠摔落,沒有一無所有的恐懼,沒有背負(fù)族人的怒火與失望,沒有被當(dāng)做狗一般殘喘著掙扎。命運給了你自尊高傲的資本??晌也皇?。所以你知道自己有多令人厭惡嗎?”
赫連目中涌動淚色迷茫,像看著陌生人般恍恍惚惚,她終退后了幾步,身形搖晃著越走越遠(yuǎn),檀色長裙曳曳旋轉(zhuǎn),最終消逝在黑夜盡頭。她想起了自己的姑姑,那個高處鳳座之間的太皇太后,那個將天下萬物看得俱是清晰的女人,曾經(jīng)也告誡過自己,離馮家的孩子遠(yuǎn)一些。因為馮善伊,終會像她的家人一般,成為極其殘忍的存在。這或者是他們這些漢人,血液里脈脈相傳的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