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半月,馮熙從營中來信道馮潤哭了許多日,人瘦下整圈,待到第十日才稍許吃了幾口飯,人比往日更沉靜,只知攥著那血絲玉鐲發(fā)愣。馮善伊讀了信,恍恍惚惚好幾日,偏小雹子又日日吵著要姐姐,被她罰去站了多次墻根。
方媽遣了其他宮人前來送藥,自己礙于臉面并不敢直接照面。馮善伊吃了藥正打算睡去,聽得小宮人道前殿的御女娘娘為了給自己祈福,在佛堂昏了過去,而后也一直病在床上,皇上連連守了幾宿,連朝會都推了。
馮善伊得了消息,梳妝一番拖著病體忙不迭地趕去,論說李婳妹肚子的孩子,正也是最放不下的掛念。李婳妹不能有事,這個皇長子定要安然出生,她的小雹子才不至于做備胎。行至滄瀾坊廊間不由得輕了腳步,聽得宮人說皇帝也在室中,馮善伊便有些心里打鼓。硬著頭皮行到窗前,聽得內(nèi)間人聲議論,稍頓了步子,自窗口望去內(nèi)屋人影閃爍。
“你自己身子那么重,怎還有閑心管顧他人?那佛堂陰氣重,說了多少次,你就是不聽?!蓖匕蠟F正靠在榻前為李婳妹喂藥,聲音極低極輕。
李婳妹言聲柔柔:“想是姐姐被魔障纏身,我想去求佛祖把姐姐安魂召回來。姐姐待我那樣好,眼見她久病不愈,我心里急。”
馮善伊聞言只得垂下頭,盯著自己腳尖做反省。
“都說了多少次。不是魔障。是她哥哥領(lǐng)去了孩子,心郁而成疾。”拓跋濬嘆了一聲,將藥遞給身側(cè)的玄英,親自扶著李婳妹躺下。
李婳妹忙緊著他袖腕言:“所以說當(dāng)給姐姐找個好男人?!?p> 拓跋濬猛不做聲,偏過頭去。
李婳妹小心翼翼窺探著帝王顏色道:“皇上看著姐姐可好?”
拓跋濬把玩著腰間玉墜,久未吱聲。
李婳妹面色難色,又搖搖頭:“若不是我心里有疙瘩,不想跟別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早先就該求皇上收了姐姐??晌揖瓦€是小女人的小心眼,存了私心才沒說。”
拓跋濬抿唇,附過手來捏了捏她腕子:“你既心里不舒坦,就別說這些有用沒用的?!?p> “您手下那么多人才青俊。就替姐姐選個好男人。若有了男人做靠山,她的孩子也不會就這么過繼了給別人?!崩顙O妹說著作勢要起,連被拓跋濬出手壓住。
他眉間皺了皺,緩道:“欽安院的身份有別尋常女子,削發(fā)入得山宮與塵世別過。隨便哪個男人也不敢娶這樣的女子,那是犯了藐尊陵寢祖宗的忌諱?!?p> 李婳妹忙做笑把話說開:“我這里恰說好了一個。待臣妾安穩(wěn)了,允他們見見如何?”
“你。”拓跋濬怔愣,一時不知如何言語,攥著袖口壓低了聲音,“待你好了,再議這事?!?p> 窗外馮善伊抖了一笑,忙匆匆?guī)撞嚼@了門前,聲先入室:“這事我覺得極好,幸得妹妹替我操持?!?p> 李婳妹抬了頭向簾外望去,只見簾幕散落,素衣步入的女人果真是馮善伊。李婳妹目中光彩奪人,病色立時少了三分,依依笑道:“我這姐姐就是不知害臊。”
身側(cè)拓跋濬半晌之后才抬眸看去來人一眼,平定異常,腕中松下李婳妹,輕聲言了一句:“你們姊妹聊吧?!毖粤T站起身來,起意要走,擦過馮善伊肩側(cè),稍帶責(zé)難的目光瞥了她,口中依是淡淡:“自己身上還未利索......”言字吐了半句,驀然而收,自轉(zhuǎn)身拂袖而去。
馮善伊躬身以禮相送,待拓跋濬身影盡是消失,才移至李婳妹身前,手觸了觸她鬢發(fā):“你要把我氣死才好。孩子出了事你就掐死我吧?!?p> “姐姐時時關(guān)心我,連玄英都說您格外在意我們母子安康。如今姐姐染病,我僅想力盡所能?!崩顙O妹淺淺笑著,天真純良一如平凡少女,看得馮善伊心緒五味雜陳。自己確是一心一意關(guān)顧她,僅僅是因為以她們母子做代禍的擋箭牌,然而,李婳妹卻是以全無算謀的真心待她??尚@世間總有將心明月照溝渠,知我者謀求,不知我者為我心憂。
馮善伊拉過她的腕子,貼在自己臉側(cè),輕輕喃著:“對不起?!?p> 李婳妹搖搖頭:“姐姐莫不是被那后井密室中幽禁的女鬼沾染了臟穢?!”
馮善伊自揚(yáng)起頭來,大是意外:“女鬼?!”
李婳妹忙點(diǎn)頭,一并壓低聲音,見四下無人才謹(jǐn)慎道:“去年皇上來行宮時一并帶過來的。我確見過一回,雙腿斷著,披頭散發(fā)口中塞了好些臟東西,便由姐姐住的后院連路拖去了后井密室。”她說得煞有其事般,眨眨眼睛,“皇上在還好,陽氣重壓得她不敢動靜。待皇上一走啊,這夜里真能聽見她哭呢?!?p> 李婳妹說得形象又動聽,馮善伊竟也緊張出了一身冷汗,握著她手安慰道:“你放心。我身上戾氣重著,她不敢拿我怎樣?!?p> “若非你這次一病不起,我險些就要忘了后井的事。只消姐姐時處在意著即好?!?p> 李婳妹又提醒了一番,便覺著困乏。馮善伊便守著她睡下,待半晌之后玄英送自己出去,她欲就后井的事問她,只玄英將臉沉了沉,道是憑空而來的謠言,這宮中從未有不干凈的東西。若玄英就著李婳妹的話再演繹幾句,反倒能消了馮善伊疑心,便是她如此一言咬定沒有的堅決,引得馮善伊自是記下此事。
待回到自己的后院,問來幾個宮女,才知近夜里的確有聽得石井下有動靜,一入夜便有敲擊聲,時而整夜不散。散去宮人,她走至桌前,只覺心慌想挑幾卷經(jīng)文念念,低眉瞅見桌前壓著白紙的石錠,潤白光滑卻印有血絲痕跡。猛然想起那日園中逛著,小雹子捧來滿手的鵝卵石言道帶彩的吉石。那一日,他說,是自后井撿來。
馮善伊先是愣住,忙自桌前端了滾燙的茶水傾灑在石上,融了半刻,待熱氣稍減,見血絲果然溶化,她握上那石子,殷紅的血便順著指縫滑入袖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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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井早是枯了許多年,春日梨花謝,盡鋪滿桑紅楓葉,飄離滿目。
“咚——咚——咚——”
這就是每夜子時便能聽見奇異聲響的后井密室。
想這屋室曾也是修葺精良,然而雕欄玉砌院落如今沉埃盡染,由碎爛的枝葉擋去門前的小道,裙尾及地,踩過滿地樹枝發(fā)出的“吱吱”聲似由屋中被幽禁的女鬼聽到,于是那“咚咚”的敲擊聲更急更響。
馮善伊隨著那聲音走至門前,手扶至掉漆的門板,觸了厚厚的一層灰土。推了推那門,竟是由內(nèi)封死不得開。她撫著那門漸蹲下身,聽得咚聲之外夾雜著女人嗚咽的哭聲,哭音令人發(fā)寒發(fā)抖。門縫與墻面相接之處被鑿開拳頭大的一個洞,內(nèi)中人竟是通過這個洞將石子丟出。
門板猛得搖晃了幾下,哭音更盛。
馮善伊自那洞口伸了手進(jìn)去,輕道:“你每夜敲墻丟石子就是為了喚我?”
門內(nèi)突然靜下,哭聲弱去,探進(jìn)去的那只手因著猝然自上方而落的熱淚顫了顫。手心越來越濕,越來越多的淚。向內(nèi)繼續(xù)探去,竟是觸摸到一張臉,那人竟是以臉貼地從而讓自己感覺到她,觸感分明濕漉漉的長睫,深深凹陷的眼骨,高挺的鼻梁,只是口中......分明以硬物塞著不能出聲,所以僅能發(fā)出奇異的嗚咽哭聲。
“你不要動?!瘪T善伊低了一聲,“我把你嘴里的東西取出來?!?p> 那人果真靜下,馮善伊憑著手感掏出她口中塞物,待盡數(shù)取出時,那女人先是倏然一聲長嘆,而后用力咬住馮善伊食指。陣陣揪心的疼痛,馮善伊猛抽出手來,握緊受傷的手指低聲咒罵:“你有沒有腦子,我這樣幫你,還咬我?!?p> 隱隱地,聽得墻中抽泣,一聲連著一聲,嗚咽哀轉(zhuǎn),似漫長的屈辱和凄凄苦恨凝滯后潺潺而發(fā),那女人壓抑了許多年的言聲終于幽幽傳了出來,音調(diào)詭異,聲音已全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