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敬泉之所以將李旦的家底暴露給秀保,就是為了增加申請朱印狀的籌碼,可沒想到秀保竟能一眼看穿自己的底細,便心虛道:“殿下說笑了,義兄在馬尼拉,我在長崎,此外還有福建廈門的許心素,鼓浪嶼的黃康以及巴達維亞(今雅加達)的蘇鳴崗,毫不夸大的說,我們明國人掌控了整個東方的海上貿易,殿下應該多少了解到我們實力了吧?!?p> “哦?”秀保故作驚訝道,“可我記得馬尼拉總督去年便將對明貿易權交給了滿剌加的弗朗機人;明國貌似也還沒有解除海禁吧,那廈門和鼓浪嶼的海商又如何保證商路的安全呢?巴達維亞,是在紅夷控制的爪哇國吧,那里的情況比呂宋好不了多少吧,就憑這種沒有任何保障的海上航線,太閣怎么會同意頒發(fā)給你們朱印狀呢?”
張敬泉根本沒料到秀保竟能對他們的底細了解得一清二楚,不禁面紅耳赤,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了。事實上,自從十六世紀下半葉葡萄牙人闖進東亞以來,東南亞一帶土著國的領地便被逐漸蠶食了。到文祿之役結束時,葡萄牙人占據(jù)了馬六甲以及澳門,西班牙人占領了菲律賓,荷蘭的東印度公司則吞并了印度尼西亞。
看到張敬泉被秀保給震懾住了,李旦終于忍不住了,此人表面上是張敬泉的義兄,實際卻是他的老板,再稍微準確些的話,方才張敬泉提到的所有人都是李旦在地方的代理人,也就是說,李旦才是掌控整個東亞海上貿易的霸主,他所擁有的財力,即便是東南亞的歐洲人都自愧不如,甚至經常向其貸款,這也就導致了后來馬尼拉的慘劇。
李旦正襟危坐,一臉平靜地回復秀保:“殿下身居日本,卻能通達海外,真讓在下佩服得五體投地,不錯,正如殿下所說,我等明人在海外的貿易壟斷地位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原先賴以生存的海外據(jù)點已大多被被泰西人占據(jù),海上的貿易航路也被他們肆意侵占,我們明商的處境是每況愈下了,再加上朝廷尚未開禁,根本不承認我等海商的合法性,這更是雪上加霜啊?!?p> 秀保問道:“你們即便是失去了海外航線,但我記得泉州到馬尼拉、馬六甲以及長崎的從本國出發(fā)的航線不是還由你們掌控么?”
李旦搖了搖頭,苦笑道:“除了泉州到長崎,其他的兩條航路全部都不復往日風光了。就拿到馬尼拉的航線來說,這條航線本是將呂宋的白銀和棉花送至中國,以交換國內的生絲和棉布,但弗朗機人認為這會導致白銀的大量外流,而且明國的棉布物美價廉,基本壓制了呂宋本地的紡織業(yè),這更是嚴重損害了他們的利益,因此弗朗機人不再從國內進口棉布,而且為了壓制我等明商從中牟利,竟然舍棄泉州,改從濠鏡澳(今澳門)的西弗朗機人(葡萄牙)手中進口生絲,如此一來,我們明商在南洋便無立足之地了。”
“因此李兄便希望能開拓日本到明國的航線?”秀保對于這位老鄉(xiāng)不免同情起來。
李旦點了點頭,卻有有些無奈:“正是如此,這也是唯一的辦法了,明人在長崎、平戶總共約有三萬,這與在馬尼拉的規(guī)模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最關鍵的還是有松浦殿下的支持,足以讓我等沒有后顧之憂,放心大膽地進行海外貿易,但松浦殿下畢竟只是平戶一隅的領主,要真正名正言順地在全日本開展貿易,必須要有太閣殿下頒發(fā)的朱印狀,這便是我等求見您的原因?!?p> “你指的是松浦鎮(zhèn)信殿下么?”秀保問道。
“是,但也可以說不是?!崩畹┮膊恢涝趺椿卮?,“雖說鎮(zhèn)信殿下已成為松浦家的家督,但實權還是由其父道可殿下掌控,我等便是聽從他的建議才來請求殿下的?!?p> “原來是國姓爺?shù)木司税 !毙惚∪灰恍Α5揽墒撬善致⌒诺姆ㄌ?,此人率領的松浦黨乃是自平安時代便盤據(jù)在日本長崎北部的武士集團,這些人在經歷了文永、弘安之役(即元朝的兩次東征日本)之后開始報復性的侵擾朝鮮沿海,由于根據(jù)地在對馬、壹岐、平戶三島,所以被朝鮮稱為三島倭寇。
寧波之亂后,松浦黨鋌而走險,重操舊業(yè),但與之前不同的是,他們開放平戶城為自由港,讓各國船隊自由進出,贊助日明間的走私貿易,對沿海地區(qū)進行劫掠,這便是倭寇的雛形。
久而久之,平戶城下聚集了很多來自明朝的商人,其中著名的當然是雄霸中國東南沿海的王直父子。松浦黨也因貿易而建立了巨大的財富,成為松浦半島的霸主。
松浦隆信正是借助了明朝海商的經濟支持征服了肥前國北部及壹岐國,正式成為了一位大名,九州征伐后,松浦家獲得了六萬三千石的本領安堵。
歷史上李旦病故后,鄭芝龍便繼承了東亞海上霸主的地位,松浦隆信與鄭芝龍有著不錯的交情,故將其母松東院的養(yǎng)女田川松嫁給了他,這位田川夫人便是鄭成功的母親,因此說隆信是鄭成功的舅舅一點也不為過。
即便是國姓爺?shù)木司私榻B來的,在現(xiàn)實面前秀保還是保持了冷靜,他也故作無奈的表情回答道:“雖說您是道可殿下介紹來的,但如果對太閣沒有顯著利益的話,我相信即便是苦苦哀求也不會成功的,此外,開拓新航路也是需要資本的,不知李兄目前的經濟實力如何呢?”
一提到錢,李旦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由于馬尼拉總督背信棄義,在下的資金和作坊全部被弗朗機人搶為己有了,要不是跑得快,我那幾十艘海船興許也被他們奪去了,我之所以到平戶而不是長崎,便是為了向道可殿下借貸,作為開拓新航路的本金,可是…”
“可是道可殿下并沒有那么多資金贊助你,因此便把你推到我這了是吧?”秀保和藹地說道。
“確實如此,”此時的李旦已經羞愧的抬不起頭了,當年在東南亞呼風喚雨的海商巨擘,如今卻淪落到向一個海賊出身的小大名借款的地步,沒有什么比這件事更為讓他難看的了。
秀保繼續(xù)問道:“那你覺得,以你現(xiàn)在的狀況,太閣會向你提供資金,讓你東山再起么?”
李旦失落地搖了搖頭,嘆息道:“在下知道太閣和我們商人一樣,都是‘利’字為先,是不會貿然為在下這種落魄的海商提供機會的,但朱印狀是令明商起死回生的唯一的辦法了,不論成功與否,在下都愿意一試,還請殿下能替我等美言幾句,不論結果如何,在下都會記住您的恩情?!?p> 秀保聽完李旦的肺腑之言很隨意地說道:“依我看,你就不要在這件事上浪費精力了,結果是明擺著的。”
李旦知道秀保意在拒絕自己,雖說不甘心,但還是攥緊了拳頭伏身道別:“既然如此,在下也就不讓殿下為難了,我們這就告辭,不過夜晚不宜行船,還請允許我們明早再離開津城?!闭f完,他便和張敬泉起身向門口走去。
“等一下,”秀保折扇一收,平靜地問道:“若是李兄不嫌,與我合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