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正是流觴曲水的好時節(jié)。
會稽謝氏的別業(yè)里,一池蓮花正是將開未開的菡萏之勢,一抹粉紅卻已經(jīng)初吐,顯出別樣的豆蔻風(fēng)情來。
還是乍暖還寒的日子,白日卻不比夜晚的冷冽,多了些溫情脈脈,陽光灑在身上都是暖洋洋的,還帶著初春時節(jié)特別的干凈味道。
酒是上佳的香雪,剛剛開壇,就已然是滿乾坤的香氣,連半池荷花的香氣都被糅雜進去,渾然天成。
入口一品,絲毫沒有濃烈扎人的刺激,只是一味的醇厚著,連香味都要在咽入腹中之后,才一點點的回甘起來。
這才是真正的好酒,如人一般,斂去了表面上的鋒芒,只留下一層淡淡的柔光,溫文爾雅,君子如玉。
謝氏別業(yè)中的一池春水,是從會稽山上引下來的。表面上看著平靜,實際上下面卻有暗流涌動。
也正是因為如此,流觴曲水的浮盤放入其中時,上面所盛的酒盞才能隨之流動,在何人那里停留,就由誰執(zhí)酒賦詩,做不出,便要罰。
“疏林積涼風(fēng),虛岫結(jié)凝霄。湛露灑庭林,密葉辭榮條。撫葉悲先落,攀松羨后凋?!?p> 謝安率先執(zhí)酒,吟出一首詩來,贏得滿堂喝彩。
魏晉以來,文人多做玄言詩。詩中內(nèi)容多是辯玄論道的思索,趣味性實在不高。按后世的評價,不外乎“理過其辭,淡乎寡味”八個字。
眾人捧著謝安所做的的詩稱贊了一番,謝安也不道謝、亦不客套,只微微一笑,便將那酒盞中填滿了酒,重新放置在浮盤中,順流輕輕向下一推。
水流緩緩,沿流落到賓客身前,賓客們便欣然作詩,或好或壞,倒也沒有半晌憋不出一言的。
郭璞在池水下游末端,而且他借住在謝府上,到底算半個東道。這時候浮盤飄來,郭璞也不推辭,執(zhí)酒略微思索片刻,吟了一首短句:“吐納致真和,一朝忽靈蛻。飄然凌太清,眇爾景長滅?!?p> 吟罷,舉酒飲盡。
眾人連連稱好:“郭仙師深得造化之功,詩也寫的神仙縹緲,真是讓我輩俗人汗顏?!?p> “不敢?!惫陛p笑道。
“真是沒想到,原來這個家伙還會作詩?!敝x小滿在幕簾后面聽著,不由得暗自嘟囔了一句。
“小娘子說些什么?”彩桃沒有聽清,湊過來詢問。
謝小滿搖頭笑道:“沒什么,就是覺得他們寫詩寫的真好。”
“是呀!奴婢雖然不懂這些,但聽著也覺得風(fēng)雅。不過話說回來,咱們家菀小娘子也做的一手好詩呢!就連字也寫的極漂亮!菀小娘子,咱們今日不符合著外頭,寫上幾首詩么?”彩桃提議道。
謝菀正在與賓客攀談,耳朵卻一直留意著幕簾之外的情形,聽到她的未婚夫作詩時,一時緊張的連呼吸都差點忘了。
她頗善此道,此時一心想要通過此事展露頭角,只是不好自己提出。彩桃是在她身邊侍候了多年的,這時候自然明白她的心思,便借著謝小滿的話,提出這樣一個建議來。
“這可是個好主意,咱們女眷也不能被人小瞧了。郗家姐姐和洛家妹妹都是此道的高手,咱們也做出幾首詩來,送去外面,讓他們品鑒品鑒,可好?”謝菀笑著提議。
她提起的二人,也都是喜歡出風(fēng)頭的人物,這時候自然無所不應(yīng)。至于其他人,多是無可無不可的,反正女子作詩,不過是為了多幾分談資,沒有人會真正注意好壞。人人也都明白謝菀想要在未婚夫面前長臉的意思,這時候索性順?biāo)浦邸?p> 尋人搬來了筆墨,大家便開始思付起來。
謝菀果然是有才華的,落筆生花,一蹴而就,竟是文不加點。眾人傳閱,都紛紛贊嘆。
謝小滿遠遠看著,詩好不好先不說,但是一手簪花小楷,就已經(jīng)讓人覺得心曠神怡了。
不多時,之前所提到的郗家、洛家兩個姑娘也紛紛寫就。
“小滿小娘子也作一首吧!”彩桃在謝小滿身旁笑著提議,“好不好的無所謂,反正大家都作,小滿小娘子如果不符合一首,禮數(shù)上總有些不周全?!?p> 她這番話說得聲音不小,旁人也都聽得到。
“妹妹別聽她的,”謝菀聞言款款走來,笑道,“彩桃你這個小蹄子,明知道妹妹不善此道的,挑唆個什么勁兒?!?p> 謝菀這樣說著,暗地里給了彩桃一個“到此為止”的眼色。就連她都弄不明白,彩桃如今是什么意思。謝小滿之前的經(jīng)歷,即便別人不知,她們二人也是知道的。以往十余年間,謝小滿都是被當(dāng)做癡呆兒關(guān)起來的,別說做詩了,恐怕連字都不認(rèn)識。如今讓她作詩,豈不是逼著她出丑么?
彩桃卻假裝沒有看到謝菀的意思,接著笑道:“菀小娘子不知道,是小滿小娘子之前親口跟奴婢說過,她不但會作詩,而且原來府上的人是時常稱贊的?!?p> 如此一來,幕簾后眾人的目光便全都落到了謝小滿身上。
沒有幾個人認(rèn)識她,即便方才謝菀為她一一作了介紹,眾人也只當(dāng)她是謝家遠方親戚,一個無所謂輕重的人物。
可是如今,被彩桃這樣一番話一推,謝小滿卻從一個空氣般的人物,被推到了風(fēng)口浪尖。
謝小滿低頭暗想著,不大明白彩桃做這件事情的用意,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受什么人指使……只是心中有些厭惡起來。
原來不管到了何處,都躲不過這種世事的紛擾。
輕輕嘆息,謝小滿便站起身來,淡笑道:“既然如此,我只好獻丑了?!?p> 謝菀原本還想開口,為謝小滿找個臺階下。這時候一番準(zhǔn)備好的口舌卻被堵在嘴邊,見謝小滿如此從容,不禁愣住,一時不明白眼前發(fā)生了什么。
其余賓客也開始低聲議論,目光一直在謝小滿三人之間游蕩,似乎是想從中看出一些背后的蹊蹺來。
謝菀微蹙了眉頭,瞪了彩桃一眼。
彩桃偷偷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嘴角微微上揚。她是絕對不相信,謝小滿會寫出什么好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