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四年,魏王謀逆,貶為庶人,鴆殺。
周王共謀之,貶為庶人,鴆殺,國除。
周王長女安邑郡主就刑于市,棄尸三日。
兩府株連者萬五千人。
——《新衛(wèi)大事記·景元記》
新衛(wèi)的都城姜桐冬季寒冷而干燥。景元四年的臘月還未到,大雪卻早早降臨了都城。東市名門富戶家的奴才們陸續(xù)得了主子的命令,在流民聚集的西市搭起了大大小小的粥棚,好為主人家積累起樂善好施的名聲??斓秸鐣r,師國公府的奴才崔有福將粥缸里最后一碗粥盛起,用一方素白的棉布墊著,放在一旁的竹籃里。
他聽到了衙役開道的銅鑼聲,聽到了囚車軋在青石板路上的咕嚕聲,還有連綿不斷的非議辱罵。崔有福覺得急躁起來。今日可不該他來這粥棚施粥——他已經(jīng)老了,什么也不能做,只能花了身上所有的錢財,才換來了這一次出府的機會。
尋了個拙劣的借口,匆匆拎起竹籃,崔有福隨著擁擠的人群不斷向前挪動。街道上咕嚕嚕行駛的囚車內(nèi),關(guān)押著一個瘦弱的少女。囚車十分低矮,被關(guān)押的少女被迫半跪在車內(nèi)。她蓬頭垢面,白色囚衣上血跡斑駁。重鐐扣住的雙手指甲全被剝除,血肉翻飛處隱見森森白骨。崔有福只撇了一眼,便立刻低了頭,默默地往西市菜市口走去。
西市菜市場東門便是法場,位于一個丁字路口處,最是人流密集之地。今日一大早,就有侍衛(wèi)前來打掃,臨近中午,才將那厚厚的白雪掃干凈,露出一塊塊沾著褐色血跡的石板磚。崔有福趕到的時候,監(jiān)斬官已坐在那里等候了。
崔有福的心臟隨著那三聲鑼三聲鼓的響聲也撲通撲通狂跳起來。他從人群中擠到看臺的前面,看那劊子手磨旗祭刀后,終于提了那帶著枷鎖的犯人上來。然后便見那監(jiān)斬官嘴皮子一動一動的說起來。
不知說了什么,那少女竟兀自輕聲笑起。然后便聽她那獨有的帶著驕傲的略微有些暗啞的聲音傳來:“薛大人抬愛了。文槿犯的是謀逆大罪,是要連坐的。莫說是親眷了,就是與本郡主說過話的人怕也都死絕了!哪里還會有人來送行!”她似乎十分地虛弱,略略停了停,轉(zhuǎn)了頭往黑壓壓的人群上望了一圈,最后定定地望著一處,冷笑道:“哎呀!還真有熟人來相送本郡呢。薛大人,那位莫不是文槿的夫君吶!”
從這犯人開始說話起,人們便止了聲。此刻,眾人的目光更是隨著她的話語直直往那處望去。只見法場的左側(cè),一輛墨色的馬車邊上正立著一對璧人。見眾人的目光都射過來,那披著猩紅披風(fēng)的女子似被嚇了一跳,她瑟縮的靠在了身旁穿青綢衫扣白玉帶的男子身上。那男子愣了一下,將那女子藏于身后,接著惱怒地對著看臺上的犯人朗聲道:“崔文槿,皇上已經(jīng)收回了指婚的圣旨,鄭國公府也早就退還了婚書!本世子現(xiàn)與你并無瓜葛,你莫要再肆意糾纏!”
人群中又一陣議論紛紛。
“那是鄭國公府的世子爺!安邑郡主為什么叫世子爺夫君???”
“什么郡主,這么不要臉的女人也配做我們新衛(wèi)的郡主么!”
“聽我家里那口子說,這女人不僅是天舟的奸細,還是個災(zāi)星呢!她出生便克死了祖母,不滿五歲又克死了親娘,現(xiàn)如今連整個周王府都給她克死了……”
聽說犯人是個災(zāi)星,還是個威力這么大的災(zāi)星,這一干看客立刻覺得連年來的各種不幸都似與這個女人有關(guān)?!肮植坏媒衲暄┻@么大,好多人家的房子都給壓塌了!”
又有人高叫道:“快殺了這個災(zāi)星!”
“這天舟的奸細,大人快些斬了她!”
眼見人群有騷動的跡象,薛滄重重捶了一下桌子。
副官忙往前走了幾步大聲道:“肅靜!肅靜!休要喧嘩!侍衛(wèi),侍衛(wèi)!”他指揮著法場周圍的下屬,“把那些鬧事的都抓起來!”
人群一下子安靜下來。
“哈哈哈!真好!”那少女又肆意笑起來。她的眼珠不同于新衛(wèi)人的淡淡褐色,而是純黑。她笑起來時,眸子微閉,仰向晴空,脊背挺得很直,“薛大人,文槿孑然一身,此世間與本郡主有瓜葛之人已全部覆滅!請大人速速行刑吧!”
“等等!郡主!”崔有福于寂靜的人群中叫嚷起來,“郡主!奴才來了!奴才崔有福來給您送飯了!”
監(jiān)斬官的手頓在半空中,還有同黨?他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花甲之年的老頭,從法場外的人群中蹣跚走出,抖抖索索地挎著一只竹籃,邊走邊喊,慢慢地行到法場的高臺旁,低垂著腦袋跪著求見。
“放那老頭進來!”薛滄有些失望,皺眉擺手道。
崔有福連忙爬起身,竹籃沒有蓋,也并無什么遮擋之物,一眼便瞧清了,只是一碗白粥。
“這老頭也太窮了,一碗飯都送不起?!笔绦l(wèi)看了一眼便放了人進去。
崔有福慢慢向前走著,這寒冷的天氣讓他不由抖了一下。他是一個膽小的奴才,一輩子謹(jǐn)小慎微沒做過大事。略略平靜了心情,他于崔文槿兩步遠的地方便跪著給她磕了兩個頭,然后才拿著籃子上前哭道:“郡主!奴才崔有福來給你送行了??!”
“崔老……”崔文槿恨不得與這個老人抱頭痛哭,連日的拷打逼問已讓她身心疲憊。十五歲而已,才剛剛行了及笄禮,父王也剛為她求了與鄭世子的指婚。他們的父女關(guān)系也是剛有緩和。
就在她想著第二天就對這個父王好一點,只好一點的時候,卻在當(dāng)天夜里被禁衛(wèi)軍從床上拉了起來。她驚恐大叫,那些人甚至沒有讓她換衣服,只穿著單薄的中衣就給拖曳了出去,這樣的羞辱,她如何能忍受。然而接下來,當(dāng)她被禁衛(wèi)軍從內(nèi)院一路拖至垂花門,路上見到了一具又一具熟悉又陌生的殘肢時,她愣了,甚至忘了尖叫。那些滾落四處的頭顱,每一個都那么熟悉,每一個都怒睜著雙眼瞪著她。
“崔老!父王死了!盧嬤嬤死了!玉姨也死了……”見到早年父王放在娘身邊的熟人,她終于似這個年齡應(yīng)有的反應(yīng)那般大哭起來,“都死了……大家都死了,全被他們殺死了……”崔文槿跪著往前挪了幾步,卻被那沉重的腳鐐絆倒在地。
可以對她這個郡主肆意凌辱、嚴(yán)刑拷打的就只有皇上了。因為有了他的旨意,那些惡魔才肆無忌憚。少女貞潔的身體,十指生生剝離的痛楚,父王死不瞑目的尸身,奶娘與嬤嬤愕然相望的頭顱。每一次摧殘都只恨自己不能立刻死去,好快點解脫那人間煉獄。
“不要離得太近!快點!”劊子手不耐煩地催到。
“是是是!差大哥請等等?!敝芾嫌謱χ莿W邮挚牧藘蓚€頭,抹著眼淚道:“郡主,奴才都知道了。王爺已經(jīng)在路上等著郡主了,奴才怕您在路上餓著,給您送了最好的粥來,是冰穴里面藏過的,您快些吃了去追王爺罷!”
崔文槿眼淚終于止住。她知道今日是要行腰斬之刑的。太后道她有著天舟一半的雜血,新衛(wèi)的土地上只能容她半身。
原來新衛(wèi)的皇室竟對天舟厭惡至此,崔文槿冷笑,既如此當(dāng)年為何又向天舟求娶他們的公主來和親?冰穴里藏過的,崔老給她放了冰穴胭脂,是想讓她沒有痛苦的死去嗎?可是這樣,事情敗露后又叫崔老還怎么活?!
“拿走吧……”崔文槿偏過頭。
崔老卻微微笑著勸道:“郡主!您別擔(dān)心餓著崔老了。上這斷頭臺之前,崔老已經(jīng)吃了半碗了。再說了,奴才現(xiàn)在的賣身契還在國公府呢!”
能給師國公府增加麻煩,哪怕只是一點,這位郡主也是十分愿意的。
崔文槿見他嘴角隱隱抽搐,似乎馬上就要倒下去,便知他也服了毒。她心里一酸,不再堅持,一邊張嘴大口吃著崔老喂的白粥,一邊含糊道,“真好吃……謝謝……崔老。”
臺下有人叫囂著快點,人群中隱隱有騷動的跡象。監(jiān)斬官對臺上的少女似乎并不那么在意,他一雙眼睛在人群里巡視,試圖將那意圖叛亂的同黨一并揪出來。
一碗粥并沒有喂完,崔老便支撐不住要倒。他臉上的皺紋慢慢展開,渾濁的眼睛一片死灰。
儈子手看著送飯的老頭嘴角流出血跡,居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死了,覺得實在詭異,不由往后退了半步。
而監(jiān)斬官薛滄已經(jīng)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怎么回事?”
正是此刻,異變突生。兩只金燦燦地羽箭破空突襲,一只直接射進了儈子手左胸,一箭斃命;而另一只射向薛滄的箭卻被他機敏地避讓了一下,卻也射穿了他的左臂。
薛滄忍著劇痛,心中卻激動萬分,大聲命令道:“有人劫法場!立刻轉(zhuǎn)移人犯,給我抓刺客!”
四面立刻涌進了大量的侍衛(wèi),他們見人就抓。驚恐的人群四散著尖叫、逃竄、踩踏。
一片混亂。
崔文槿看著侍衛(wèi)向她攏來,心中也是疑惑萬分,周王府已經(jīng)倒了。還有誰會來劫法場救自己呢?
她任由侍衛(wèi)們拖曳著自己,不反抗也不配合?!皶悄忝??阿娘……”喉嚨一甜,一口鮮血差點吐出。她忍著將那口血沫吞咽下去,轉(zhuǎn)頭看著混亂的人群,思緒開始飛散,景物開始旋轉(zhuǎn),一段段記憶活似五歲那年阿娘做給她的萬花筒似地絢爛地在眼前綻放,最后定格在及笄禮那日的屠殺現(xiàn)場。
崔文槿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她緩緩地垂下頭,倔強著不閉眼。當(dāng)侍衛(wèi)們將她拖到包圍圈之內(nèi)時,卻發(fā)現(xiàn)犯人早已昏厥不醒了。迷迷糊糊地,似乎有人來翻了翻她的眼瞼,接著便道:“殿下!她中了劇毒,來不及了?!?p> 殿下?崔文槿昏昏欲睡地思想受到了強烈地刺激,她費力抬起沉沉地眼皮,卻模模糊糊只看到一截繡著金色龍紋地長袍下擺,和那底下的一雙青色靴底。一個淡而輕的聲音緩緩飄進了她的耳朵:“真是可惜,這么好的誘餌!嗯……掛到外面……看看有沒有人……為她再冒一次險……”
崔文槿再也抵不住那鋪天蓋地地困意,她清楚這是生命流逝的信號,心中恨意怒漲,一股嗜血的欲望騰升而起:“新衛(wèi)朱氏……你欠我崔文槿萬千性命……來世……定要你新衛(wèi)皇宮……血流千里……要你朱氏子孫……血、債、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