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宅燈火通明,廳里王家和李家的管家們?nèi)缱唏R燈般進(jìn)進(jìn)出出。偏二門又上了鎖,王老太爺和王老夫人在二門邊不得出來,急不可耐,轉(zhuǎn)了半日王老夫人泄氣,抱怨道:“這哪里是兒子呢,分明是防賊!”
王老太爺身上兩件青夏布的衫褲都能擰得出水來,因道:“找真真來開門罷。”一陣風(fēng)般敲門,媳婦子開門接了進(jìn)去,到臥室喚真真:“二小姐,老太爺方才在二門轉(zhuǎn)了好一會(huì),想是來討鑰匙?!?p> 真真趕著系了條裙子,隨手把頭發(fā)挽起,就要扶著小梅出來行禮。春杏拉住小姐低聲笑道:“多擦點(diǎn)兒粉才是病著的樣子呢。”
真真苦笑:“一家人本當(dāng)坦誠相待。偏要這般裝腔作勢?!彪m然嘆息,到底依著春杏擦了粉才出來。
看著媳婦臉色蒼白,站都站不穩(wěn)的樣子還要掙扎著行禮,王老爹也當(dāng)她是真病了,擺手道:“罷了罷了,你把二門鑰匙與我,我和你娘出去瞧瞧?!?p> 真真故意妝作驚訝,瞪大了眼睛問:“媳婦并不知二門上鎖,”忙忙的喚春杏道:“你去瞧瞧?!?p> 春杏出去打了個(gè)轉(zhuǎn)回來,笑道:“果真是從外邊反鎖的,偏管家們都在前邊忙。婢子叫了好半日也無人來開呢?!?p> 真真皺眉道:“使個(gè)人等在二門邊喊人,問外邊人討鑰匙?!毙牌诺溃骸斑@樣熱天,爹娘先回房歇息罷,待討得了鑰匙就使他送到爹娘處何如?”
王老太爺無法,只得和老伴回去,等到三更,才有人來隔著窗子回:“前邊都散了,老爺說請老太爺和老夫人先睡罷,有什么話明日再說?!?p> 是夜王老太爺翻來覆去睡不著,推醒老伴道:“這么些年來,一家大小事體都是我做主,如今兒子大了自有主張,我們兩個(gè)倒成了老厭物了?!?p> 老夫人道:“胡說,哪能樣樣都由著兒子做主?!?p> 王老太爺嘆息道:“兒子是舉人,走到哪里都有人巴結(jié),他說一句抵得我們說十句,哪里有我們說話處。罷罷,從今往后,咱們睜只眼閉只眼罷了?!?p> 老夫人心里不肯,卻不敢違背老伴的意思,翻過身不一會(huì)又睡去,只有王老太爺一夜無眠到天明,披了件汗衫在院子里打轉(zhuǎn)。
早飯過后,舉人老爺召集所有管家使女,連素娥帶來的幾個(gè)人喚了去。素娥一覺醒來無人在側(cè),喊了幾聲又無人應(yīng),只得自己起來,趿著鞋出來問趁早涼在院子里繡花的妹子:“人都哪里去了?”
青娥笑道:“哥哥有話說,都喊到前邊廳里去了。大姐,你可是要洗臉?biāo)?,妹子去舀?!?p> 素娥冷笑道:“哪里能叫舉人老爺?shù)拿米优c我舀洗臉?biāo)乙粋€(gè)寡婦當(dāng)不起。”
青娥叫姐姐這樣扎了一下,心中委屈,偏爹爹又在一邊哼哼,她曉得又有爭吵,低著頭出去尋嫂嫂了。
因?yàn)檎嬲嬉恢眾y病,不肯和公婆打交道。所以王老太爺現(xiàn)如今頭一個(gè)看不順眼的就是大女兒,正好趁著下人們不在發(fā)作。老太爺清清嗓子道:“大清早起來就曉得欺負(fù)妹子,還是叫后街柳媒婆來,替你尋門親事罷?!?p> 素娥冷笑起來,大聲道:“爹爹,女兒都嫁過兩回老翁了,這松江府哪里再去尋第三個(gè)瞎了眼的老財(cái)主?”
王老爹慢慢道:“雖說是再嫁由身,放著爹娘都在,還有個(gè)做舉人的兄弟,你自家出頭挑撿,又能挑到什么好人家?還不是要爹爹為你操持?”
素娥尖聲笑道:“我自有萬金的家事,自作自吃,就是不嫁人又如何?”突然喊起來:“元寶,銀子,死到哪里去了?”一路喊著出去。
王老夫人自正房里伸出頭來,喃喃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還是替她尋個(gè)夫主是正經(jīng)。若把小的也教成這樣,可怎么處?”
真真拿定了主意不做聲,萬事任憑相公處置,橫豎上上下下都是尚家的舊人,都是向著她的,倒不如學(xué)老子無為,也省得公公婆婆處有口舌。是以早辰王慕菲叫她同去,她只推肚子疼不肯去,穿著中衣在后院吹涼風(fēng)梳頭。房中諸人都不在,只有小梅掐了一把茉莉花養(yǎng)在清水碗里,擱在樹蔭底下,真真正愁無人替她插,青娥紅著眼圈進(jìn)來,撲到嫂嫂懷里,哽咽道:“嫂嫂,為什么大姐總是和我過不去?”
真真素來和她好,聞言微笑著勸道:“親姐妹哪有不拌嘴的。我和我姐姐住在一處時(shí)也隔一日半日就要吵一回。”
青娥翹著嘴道:“嫂嫂哄人,鶯鶯姐待你有幾好?我就沒見你們吵過嘴?!?p> 真真想了想,挽起衣袖,露出肘上一道白痕,笑道:“這是小時(shí)候和我姐姐搶點(diǎn)心吃,姐姐推了我一把,跌倒留下的。”
青娥頓時(shí)就忘了自家受的委屈,對著白痕輕輕吹了口氣,小心問道:“還疼不疼?”
真真笑道:“早就不疼了,偶然想起來,倒懷念小時(shí)候。雖然窮些,一家三口每日親親熱熱聚在一處吃飯,你為我省一口我為你省一口……”看青娥才展開的眉頭又絞在一處,方才想起她家從來都是公公一言堂,忙道:“你替我插兩枝花罷?!?p> 兩個(gè)對著鏡相互插了幾朵花,說了些閑話,真真又道:“妹妹你今年也有十七了吧?”
青娥的小臉霎時(shí)紅了,羞答答點(diǎn)頭。
真真笑道:“也差不多是議親的時(shí)候了,妹子可有中意的人家?”
青娥的頭都勾到胸口里,漲紅了臉微微搖頭。真真嘆息良久方道:“論理有公公婆婆做主,輪不到我做嫂子的操心。只是大姐……嫂嫂替你擔(dān)心,若是由著公公婆婆卻是誤了你一生。若是你肯,嫂嫂就替你去尋門好親事,何如?”
青娥只顧玩弄衣帶,真真看她臉上紅霞,忍不住笑了起來,道:“你若不肯,我樂得不管的。”
青娥慌忙喊道:“嫂嫂管我?!焙傲T羞得要死,跺腳跑出去,恰好和素娥擦肩而過,把素娥撞了一下,也不肯停下。
素娥咬著牙罵道:“這小蹄子瘋魔了不成?早起就和我賭氣,撞了人也不問一聲兒?!弊叩秸嬲嫔磉呑拢Φ溃骸斑@一大清早,我兄弟把我房里幾個(gè)人都喚去,連個(gè)端茶倒水的都沒有,姐姐都不曾洗臉,卻是失禮了?!?p> 真真站起來問好,又去房里端來一碗溫茶,笑道:“真不曉得阿菲在做什么,我是就著他那盆涼水洗的臉,諾,還好泡了一壺茶,不然姐姐來了連口水都勿得吃。”
素娥端著茶碗只是吹氣,好半日才道:“昨日鬧到半夜,如何?”
真真笑道:“昨日他回來我早睡了,今兒他走了我才起來。可是對不住姐姐,還不曾問他?!?p> 素娥看著真真的眼睛,似笑非笑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弟妹你何必在我跟前裝。我兄弟使的都是你家的舊人,就是他不說,你自然知道?!?p> 真真微笑道:“姐姐又何必和我裝,姚小姐和你合伙,本就走的極近,你兄弟的幾個(gè)鋪?zhàn)幽苜嵍嗌?,別人不知,你豈有不知的?這會(huì)子反到我跟前打聽消息,倒是可笑了?!?p> 素娥怒極反笑,把茶碗丟到地下,冷笑道:“我的銀子我和誰合伙,難不成還要兄弟管?”
真真穩(wěn)穩(wěn)坐在凳上,依舊微笑,看著自己的手指甲道:“我們哪里敢管,就是知道也要推不知道的。若還有什么要問的,姐姐還是去問姚小姐的好,也省傷了我們姑嫂兩個(gè)的和氣?!?p> 素娥原本打算要叫真真替她討合伙的銀子的,誰料話說得急了些,一向軟綿綿的弟媳婦竟然寸步不讓,反把這事?lián)趿嘶貋怼K睦镉謿庥謵?,回到自己房里又砸了兩只茶碗,也無人來收拾,呆呆坐到日中,元寶和銀子回來收拾,秦家投來的幾個(gè)媳婦子只當(dāng)夫人又是與老太爺合氣,都圍過來奶奶長奶奶短勸她:“夫人,老太爺也是為你好,休要再惱?!?p> 素娥冷笑道:“這一家人都看我是眼中釘呢,巴不得我死了或是尋個(gè)窮人嫁了,離了他們才痛快?!?p> 幾個(gè)媳婦子并元寶都不敢則聲,各自散開去舀洗臉?biāo)?,到廚房覓點(diǎn)心、燒水泡茶,滿宅子只她們幾個(gè)忙的腳不沾地。
卻說王慕菲興沖沖回家,卻見真真腳下一只碎茶碗,小梅正在收拾,忙問:“這是怎么了?”
真真搶在小梅前邊笑道:“是我不小心失手跌碎了的。你累不累?叫他們搬只藤床出來,你在這樹蔭底下再睡一會(huì)罷?”
春杏也不等姑爺點(diǎn)頭,和房里的小丫頭們搬床抱席子,連真真的繡架都搬了出來,在樹蔭底下鋪陳好,王慕菲笑道:“也罷,我就睡一會(huì)。姐夫訪得有一個(gè)伙計(jì),極是忠厚,又會(huì)做生意,約我明日去尋他,說若是尋得他來,就把所有鋪?zhàn)佣冀话阉?。真真你覺得如何?”
真真笑道:“你我都是不會(huì)做生意的人,若真能尋得這樣的人自然是好,就是多與他幾兩銀子的工錢也罷了?!?p> 王慕菲笑道:“還要你說。還要尋十個(gè)伙計(jì)呢,原來做生意這樣難法,難怪我爹開一回鋪了賠一回?!?p> 真真只是抿嘴兒笑,移到繡架前繡了半片蘭葉,就聽王慕菲打著小呼嚕睡的極香甜。她站起來甩了甩手,恰好春杏站在游廊里沖她招手。真真回到房里,春杏使了兩個(gè)小丫頭到后邊照看,方笑道:“林大叔在前邊南屋里等小姐說話呢?!?p> 真真忙到前邊,林管家苦笑道:“方才大姑奶奶帶著兩個(gè)使女硬闖出去了?!?p> 真真笑道:“待她回來再說罷。今兒姑爺早上召你們?nèi)?,都說了些什么?”
林管家道:“吩咐門上不許放人隨意出入,前邊廳里安排幾個(gè)人待客,還有著意吩咐了廚房客人來上茶的規(guī)矩。”
真真笑道:“照咱們家的舊例罷,只是得減去七分,依著那幾間鋪?zhàn)右荒暌簿腿那摄y子,可擱不住花的。”
林管家點(diǎn)頭道:“老奴知道了,只是還有一事。如今姑爺在家必要常請客吃酒請戲班子的,只怕銀子不夠用?!?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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