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的朝霞格外奪目,早早地便印入院落。
早餐后,幾位執(zhí)事嬤嬤帶著眾婢女來到院中,將所有的女孩子集合在一起。眾女童心中洋溢著期待,又多少有些惴惴不安。了然心中雖一片淡定,但也隱隱泛著希冀。她心頭暗嘆,原來重活一世,竟會這般在乎命運(yùn)的眷顧。
“待會兒念到名字的,自會有婢女帶你們?nèi)ジ髯缘膸煾的抢?。剩下的人,則聽由本坊安排?!敝魇聥邒叩囊幌捵屌瘋兊男念^又緊了幾分。原以為人人都能拜師學(xué)藝,奔個好前程,卻不想命運(yùn)這么早就已經(jīng)分出了厚薄。有些女童甚至禁不住小聲議論起來。
主事嬤嬤臉色很難看地皺了皺眉頭,轉(zhuǎn)身朝著其他嬤嬤訓(xùn)斥道:“這些天你們就是這么教她們規(guī)矩的?”眾執(zhí)事嬤嬤連忙低頭告錯,小女童們一時也嚇得立刻噤聲了。
隨著執(zhí)事嬤嬤宣布名單,被念到名字的都一一收拾行李,便跟著婢女離開了大院。了然的屋中,雅涵是第一個離開的,這完全在了然的意料之中。如今的雅涵,在眾女子中,可謂鶴立雞群。雖說另有幾個女童也頗顯才氣,但面上掩飾不住的狂傲之氣,與雅涵天性中的雍容淡定相比,其實早已輸了幾分。
紫堇幾人眼睜睜地看著雅涵走出大院,彼此間都有諸多不舍,此時卻不敢有任何言語。雅涵心中最是牽掛,她并未想到,如今竟會是這樣突然地別離,甚至連句道別的話都來不及說。早知如此,昨夜應(yīng)該多聊上幾句的。
余下的了然三人也算幸運(yùn),先后從嬤嬤的嘴中聽到了自己的名字。了然和玲瓏幾乎是同時離開的,只是二人邁出院門的時候,卻更是顧不上惜別了,因為此時嬤嬤的名單已經(jīng)念完,院落中依然響起一片輕輕的啜泣聲。
余下的女童知道自己學(xué)藝無望,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失望和委屈,剛有一人哭泣,其他人便不自覺地都相跟著哭了起來。
了然本是見慣了此類場面的,她早已適應(yīng)了人生的無情。而要避免自己將來遭逢同樣的命運(yùn),勢必要全力以赴。
但玲瓏卻畢竟還是小女孩子,她被這滿院的哭聲弄得心頭發(fā)軟,要知道,那剩下的女童中還有幾個是與她頗為投緣的。但她也清楚,如今在這里,她根本沒有左右自己命運(yùn)的能力,更別提相幫他人,只能眼中含淚,與了然相望一眼,便跟著婢女朝著相反的方向行去了。她自是瞧見了了然眼中的堅毅,心中暗自嘆服,只期望著分別之后,在這大宅中還有相聚之日。
在大院中圈禁了近一個月,如今又見到大宅中的奇花異草,了然倒不自覺地有一剎那地恍然,有些重見天日的感覺。之前心中的堅毅也柔弱了幾分。
宅中一步一景,剛剛還感覺似有冬雪拂面,不過轉(zhuǎn)了個彎,卻又別有洞天,猶如踏進(jìn)初夏勝地,到處是芳菲吐葉??傊?,一路上處處是了然前所未見的花木,想來都是這個世界的名貴品種。
最難得的是,加上設(shè)計者的奇思妙想,這一路行來,了然始終感覺巧奪天工,想那前世見過的那些仿古園林,與這園中景致一比,實在是匠氣十足了。
了然這一路雖有些心猿意馬,卻依然下意識地默記著走過的路線。但卻不曾想,她隨意地婢女這么一路前行,竟是走到了宅門處。了然細(xì)瞧四周,發(fā)現(xiàn)這正是月前自己由此進(jìn)來的宅門,不覺心中一驚。
“姐姐,咱們這是要出宅子么?你要帶我到哪里去?”了然向身邊的婢女問道。
“姑娘,到了地方,你自然便知道了。其他的無需多打聽?!辨九唵蔚卮鸬?,“姑娘,上車吧?!绷巳磺崎T外停著一輛馬車,雖說心頭還有百般疑問,但此時也只好耐住性子,掀開車簾,坐了進(jìn)去。那婢女卻并沒有跟進(jìn)車來,只是外面的車轅處,吩咐車夫趕車。
馬車雖說總有些顛簸,但相較于月前坐驢車的經(jīng)歷,這又是要好上萬分了。車內(nèi)鋪有軟墊,四周皆有扶欄,了然坐得還算穩(wěn)當(dāng),心里卻是思慮不定。
早聽過玲瓏打聽來的消息,那大宅中彼此獨(dú)立的園子中住著十多位師傅,之前初試時的幾位考官便是她們之中的幾位。大家都依著她們各自的姓氏,稱她們夫人。
據(jù)說這些師傅原本也都是各時坊女中的佼佼者。只是終是命運(yùn)不濟(jì),未能得遇良人,竟是終生孤寡。但她們畢竟還是眾里難尋的女子,因此坊里并未隨意發(fā)落她們,倒是遵照她們各自的意愿,讓她們在坊中為師,專門教導(dǎo)新入坊的女童們。
早先聽雅涵她們談天時還曾聊過,以后各自若是從了不同的師傅,便得隨師傅住到宅中不同的園子中了。也不知道師傅是否允許她們偶爾串串不同的園子。
如今,了然竟是只身離開了大宅,難不成自己也已被淘汰?但先前聽嬤嬤所言,應(yīng)并非如此。幸而她在上一世獨(dú)立之前,已習(xí)慣了冷言旁觀命運(yùn)安排,所以如今倒也并未有多少慌張。
了然正隨意思忖著,馬車已嘎然停了下來。婢女隨后掀開了車簾,了然不等她吩咐,便迅速地跳下了車。車夫則自行趕著馬車離開了。
眼前是一座簡樸的小宅前,宅門似是是用木竹制成,宅門上方還懸著一塊牌匾,上書兩個飄逸的大字“柳園”。了然見這一路行來車程并不很久,估摸著這柳園距來時的大宅也并不很遠(yuǎn)。
她安靜地隨著婢女進(jìn)了柳園的大門,原以為其中必是寒酸門第,卻不曾想進(jìn)得院門也別有洞天。院中景致、房屋與漪羅坊大宅中雖不可同日而語,但簡樸中卻也自有一股雅韻,并不同于普通的貧苦人家。了然揣摩著這里的主人該是位清雅之人。
“姑娘,這位是竹夫人”。進(jìn)得正屋,婢女朝著一位正繡著錦帕的素衣女子一屈膝,隨即向了然介紹。了然如今學(xué)了禮儀,知道見人怠慢不得,也趕緊屈膝行禮,叫了聲“竹夫人午安”。
那女子則微微抬頭,略略地打量了然一番。了然瞧那被稱作竹夫人的女子不過約摸二十開外的年紀(jì),面容俏麗卻略顯瘦削,隨意挽起的發(fā)髻上僅插著一支竹釵,全身素衣上下不見任何紋飾,與之前在漪羅坊大宅中見到的諸夫人打扮絕不相同,雖都是風(fēng)姿綽約,但竹夫人偏偏竟似有方外人之感。
只見她不過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了聲:“好,去吧!”
那婢女便牽了牽了然的衣袖,示意了然隨她出去。
了然跟著她出了正屋,從院中的一處拱門進(jìn)了偏院?!肮媚?,今后你就住在這個院子里了。奴婢叫碧竹,與另一位姚嬤嬤也都住在院中,服侍姑娘起居。姑娘今后有什么需要,盡可以吩咐我們二人。”碧竹說話的功夫,已將了然領(lǐng)進(jìn)了院中的正屋。
了然四下略瞧了瞧,這竟是個套間,里間為臥房。雖說房中陳設(shè)絕無豪奢之物,但該有之物一應(yīng)俱全,且處處設(shè)計都別出心裁,倒是十分滿意了。
只是,她如今畢竟還是一頭霧水,尚未弄清此處所在及眼前各人身份,因此又不失禮貌地問道:“碧竹姐姐一路辛苦了。只是,那竹夫人是?”
了然如今已經(jīng)分清了如今情形與上一世幼時環(huán)境的差別,早明白曾經(jīng)習(xí)慣的冷漠卻并不適合眼前形勢,因此,也漸漸習(xí)得了幾分乖巧的姿態(tài)。雖說在旁人眼中,她到底似是還有幾分天生的清冷。
“竹夫人便是姑娘的師傅了。只是不得夫人召見,姑娘也不得隨意去打擾夫人。該習(xí)的功課,奴婢自會遵照夫人的意思,給姑娘一一送來?!北讨窈喍痰鼗貜?fù)道。了然估摸著她也是個寡言之人,大約是受了那竹夫人的影響吧。盡管心中還有諸多疑問,但想想來日方長,便沒再多問。
“姑娘先在此休息,奴婢先下去給姑娘準(zhǔn)備膳食,一會兒姚嬤嬤會來伺候姑娘用餐?!北讨癯巳蛔髁艘灰?,便轉(zhuǎn)身出去了。了然瞧她進(jìn)了偏院中離拱門不遠(yuǎn)的一間屋子,猜測那里便是廚房了。
了然安置好了行李,又細(xì)細(xì)地參觀了自己的新宅,心中暗暗點(diǎn)頭。了然本性便非聒噪之人,更不愛招惹是非,如今到了這般清靜之地,只覺得神清氣爽。只是不清楚那竹夫人是否是好相處之人,但了然向來習(xí)慣了不將尚未了解之人想得過好,期望既然不高,心下自然也并未有多少不安。
屋外的院中有一株高大的海棠樹,如今正是繁花似錦的時節(jié)。微風(fēng)襲過,樹下竟是落英紛紛。了然上一世雖不喜與人相處,但卻最喜海棠花,如今竟能與如此海棠古樹日日相伴,自是十分滿意。
海棠樹四周的花圃中也種著些了然還叫不出名目的奇花異草。雖說這花花草草一概地習(xí)氣相投,都屬清雅之類,絕沒有牡丹芙蓉的嬌艷,但與這竹園倒也相稱。院落的四周還開辟了菜地,種著些時令蔬菜。
此情此景,竟讓了然感覺頗有世外桃源之意境,心中原有的漣漪也漸漸平息。
“姑娘,老身姚嬤嬤,來伺候姑娘用餐了?!绷巳徽ь^仰視著海棠樹那濃濃的繽紛,身后卻響起了一位老年人的聲音。
了然立刻轉(zhuǎn)身,抬頭眼見一位五十開外的嬤嬤,手里端著盛有飯菜的托盤。與先前見過的嬤嬤相比,姚嬤嬤顯得肅靜多了,竟是一身麻衣。而且,這位姚嬤嬤的面容似是曾經(jīng)遭到毀損,乍一見,了然還頗有幾分吃驚。只是,她上一世什么人不曾見過,因此面上并未表現(xiàn)出任何異常。
雖說眼前的姚嬤嬤姿態(tài)十分恭敬,但了然對她卻不敢拿大,畢竟依照上一世的習(xí)慣,對老年人總會生出些不自覺地尊敬。因此了然立刻客套地說道:“辛苦嬤嬤了!”隨即便跟著嬤嬤進(jìn)了自己的起居間,準(zhǔn)備享用在竹園的第一頓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