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大春這時(shí)候還想著為兒子娶伊亭,對自己多年私吞主家田租的事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
張?jiān)驈埐收姓惺?,張彩走近問:“少爺,有何吩咐??p> 張?jiān)瓕⑹诌吥蔷肀宰舆f給張彩:“你爹不識(shí)字,你讀給你爹聽聽?!?p> 張彩答應(yīng)一聲,退后幾步,開卷念道:“立佃約人謝奇付,佃得張大春水田四十畝,田畝坐落于鑒湖東,歲交麥二十石、糧四十石——”
張彩對他爹與佃戶私簽契約的事不大清楚,朗朗地念著。
張大春立時(shí)反應(yīng)過來,打斷兒子的念誦叫道:“胡說,沒有這樣的事!”上前一步,向張?jiān)淼溃骸吧贍敚吓趶埣叶嗄?,少爺剛出世那年老奴就來了,照顧田園,從不懶惰,主家的農(nóng)具器物,不敢疏失,田租契約都是家老爺在山陰時(shí)訂下的,老奴代主家收租,一向忠心勤謹(jǐn),絕無私心,但因?yàn)樘锟拷b湖,那鑒湖常發(fā)大水,所以經(jīng)常歉收,奶奶菩薩心腸,減收田租都是奶奶同意的,少爺千萬不要聽別人閑言碎語——少爺,是不是伊亭那賤婢對少爺說的這些事?”
張大春告白時(shí)情詞還算懇切,但一說到伊亭,就臉露兇相。
張?jiān)溃骸皬埵?,讓張彩把冊子念完嘛,事情擺明了說才好,張彩,念。”
張彩看看少爺張?jiān)?,又看看老爹張大春,不知是念還是不念——
張大春一把奪過兒子手里的冊子,大聲道:“這都是挑撥我家主仆關(guān)系的鬼話,少爺,你還年幼,不懂這些事,還是請奶奶出來,老奴當(dāng)面向奶奶說清楚?!?p> 張?jiān)溃骸皬埵澹銢]覺得我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私立契約,截吞田租,瞞得了一時(shí),卻不可能一直欺瞞下去,我母親說過了,張叔在我家多年,也算恭謹(jǐn),只要將近三年的截留的田租退還,就不再追究,張叔好好想想。”
張大春揉了揉眼睛,仔細(xì)看著張?jiān)?,張?jiān)昧搜奂埠蠡径即趦?nèi)院書房,他很少看到張?jiān)?,在他的印象里,這個(gè)少爺雖不能說就是廢物,卻也不象是能有出息的,可今天這么不急不躁地逼問他田租的事,非常沉穩(wěn)的樣子,竟讓他有些畏懼——
張大春雖不識(shí)字,心思卻不遲鈍,心想:“退還三年截留的田租,要是一筆一筆算清楚的話,差不多就有一百五十兩銀子,那阿大的白蠟鋪也白開了,不行,銀子絕不能退?!?p> 張大春道:“少爺,老奴不知道少爺聽了誰的閑話這么來誣蔑老奴,老奴一家三口投在張家,這么多年也只求個(gè)溫飽,少爺要憑空捏造這許多租糧來讓老奴償還,那還不如殺了老奴?!闭f著,直挺挺跪下,耍賴了。
范珍對張?jiān)溃骸敖樽由贍敚@刁奴豬油蒙心了,哪知悔改,叫那三家佃戶進(jìn)來對質(zhì)吧?!?p> 張?jiān)闹@事沒法好言解決,便道:“讓他們進(jìn)來。”
小奚奴武陵飛跑著出去,很快就進(jìn)來一群人,其中四人是西張那邊的男仆,另三個(gè)便是租種張?jiān)姨锏氐牡柁r(nóng),佃農(nóng)老實(shí),還以為進(jìn)了官府衙門,倒頭便拜,那名叫謝奇付的佃農(nóng)嘴巴還會(huì)說兩句,叫道:“大老爺,大老爺,小人田租都是交了的,都是張大管家讓小人說水災(zāi)歉收,其實(shí)一厘也沒少,都交給了張大管家?!?p> 張大春一看三個(gè)佃農(nóng)都被叫來對質(zhì)了,心知不妙,這事遮掩不得了,忙道:“少爺,是老奴一時(shí)糊涂,老奴情愿退還三年田租,老奴這就籌措銀錢去?!毙∨苤鲩T去了,張彩也要走,卻被西張的健奴揪住。
張?jiān)溃骸白屗?。?p> 兩個(gè)健奴手一松,張彩一溜煙追他老爹去了。
范珍道:“這刁奴恐怕不會(huì)那么老老實(shí)實(shí)交回三年克扣的田租,不會(huì)就此逃跑吧?!?p> 張?jiān)溃骸芭苁遣粫?huì)跑的,我料他是去找人想辦法了,少不了要見官,我也不能干坐著,我去找西張的族叔祖要個(gè)貼子,免得到時(shí)措手不及?!?p> ……
那張大春一路小跑到了府河邊姚秀才家,張彩跑得快,也趕上來了,父子二人一起來見這姚秀才。
姚秀才是山陰縣知名的訟師,有生員的功名,又曾做過吏典,熟悉大明律,替人寫狀紙,捏詞教唆,人稱刀筆先生,尋常人家見了這姚秀才都躲著走,生怕不小心惹到他就被一紙?jiān)V狀送到縣衙去,訴訟既費(fèi)時(shí)間又費(fèi)錢財(cái)人力,小民打不起官司,但偏有人借官司發(fā)財(cái),紹興俗諺“耕肥田不如告瘦狀”,這姚秀才沒事都要找事去唆使人告狀,對送上門的張大春自然是和顏悅色耐心聽其傾訴——
姚秀才聽了一會(huì),打斷道:“等一下,你說主家是西張還是東張?”
“東張,家主張瑞陽?!睆埓蟠夯卮?。
“東張?!币π悴劈c(diǎn)點(diǎn)頭:“嗯,繼續(xù)說?!毙牡溃骸拔鲝埖氖挛也桓夜埽瑬|張嘛,還是有辦法的,那張瑞陽我也曾見過,不是什么狠角色,哦,還長年在外?!?p> 待張大春把事情說清楚了,姚秀才斜著三角眼,手捻山羊胡,說道:“你求我?guī)湍?,許我什么好處?”
張大春躊躇了一下,說道:“若官司能贏,小人愿以白銀二十兩酬勞姚先生?!?p> 姚秀才慢條斯理道:“我這里的規(guī)矩向來是以涉案銀錢的多少來定酬金,三取其一。”
張大春臉頰抽動(dòng),肉痛啊,咬牙道:“就依先生,小人還有個(gè)條件,小人不想在張家為奴了,想借這個(gè)機(jī)會(huì)干脆脫離張家,請先生幫小人想想辦法?!?p> 姚秀才道:“好說,既已對簿公堂,那以后顯然不可能再維系主仆身份——怎么,你尋到新主家了?”
張大春信口道:“是啊,小人有個(gè)親戚在松江府華亭縣董老爺府上執(zhí)役,捎信來召小人去跑腿?!?p> “松江華亭董老爺?”姚秀才坐直身子,問:“是董其昌董翰林?”
張大春也不知那董老爺是不是什么董其昌董翰林,他只是給自己壯膽,見姚秀才都有點(diǎn)肅然起敬的樣子,便點(diǎn)頭道:“是,正是董翰林董老爺?!?p> 姚秀才道:“那不錯(cuò),你要攀高枝了,我問你,張瑞陽之子要你退還三年來克扣的田租共值多少銀?”
張大春道:“也就八、九十兩銀子?!?p> 姚秀才:“休得瞞我,三年至少有三百兩銀,我?guī)湍阙A了官司,你得給我一百兩銀子?!?p> 張大春叫道:“姚先生,那張家才多少田地,不過百畝,小人能克扣得了多少,三年總共不過一百二十兩。”
姚秀才道:“罷了,我也不與你啰嗦,你給我八十兩銀,我?guī)湍阙A下官司,并脫離張家。”
張大春自然不肯給這么多,幾番討價(jià)還價(jià),說定酬銀五十兩,先付二十兩,余下的待贏下官司后再付清。
張大春在這里等姚秀才寫狀紙,命小兒子張彩去大兒子的白臘鋪取二十兩銀子來。
姚秀才寫起狀紙來下筆如有神,不須兩刻時(shí),狀紙寫好了,吹了吹紙上的墨跡,說道:“你兒子怎么還沒取銀子來,少年人這么磨蹭,等下把他腿給打折了吧?!?p> 張大春以為姚秀才是在說笑,陪笑道:“等下他來了小人罵他?!?p> 姚秀才道:“我不是和你開玩笑,非得打折他的腿不可,要贏官司,你父子兩個(gè)總有一人要斷腿,這樣才能告得贏,你若心痛兒子那就你斷腿好了,就怕年老骨脆,接續(xù)好了也落個(gè)殘疾?!?p> 張大春眨巴著黃豆眼,猜到了姚秀才的妙計(jì),說道:“折手行不行,腿斷了百日內(nèi)走不得路,難受?!?p> “不行?!币π悴乓豢诰芙^:“就得斷腿,然后抬著上公堂,這樣顯得凄慘,才有用?!?p> 張大春想想覺得有理,只好答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