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商景蘭看看忍俊不禁的姑姑商澹然,又看看張原,她還是弄不明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問:“姑姑,‘平位望閏’這手棋到底是下在哪里啊,張公子既無應(yīng)手,姑姑怎么就認輸了?”
商澹然笑聲是低下去了,卻還是不回頭,笑得俏臉緋紅的樣子不好意思轉(zhuǎn)過來。
姑姑不回答,商景蘭便問張原:“張公子,‘平位望閏’這手棋是下在哪里?”
張原便施施然踱過來,拈一枚白子疊在棋盤中央的一枚黑子上,微笑道:“就是這里?!?p> “啊?!毙」媚锷叹疤m恍然大悟,“格格”笑道:“原來姑姑是在捉弄張公子啊,哈哈,好玩,太好玩了——姑姑,這可不可以說是雖敗猶榮?”
商澹然正待繃住臉轉(zhuǎn)過身來,被侄女這么一句“雖敗猶榮”又說得笑起來,未想更兇猛的還在后面,小景徽來了一句:“張公子哥哥,你雖勝猶恥哦,你被我姑姑捉弄了。”
不行了不行了,商澹然上身壓在閣子欄桿上,小腰軟軟,湖綠色的窄袖褙子緊貼在身上,腰臀輪廓盡現(xiàn),也可看出雙腿筆直修長,商澹然這時也顧不得姿勢不雅,笑得幾乎要軟倒在地,兩個仆婦趕緊上前攙她,這都被張原看在眼里,喜歡這女郎的未被禮教壓抑的天性。
景蘭、景徽兩姐妹見姑姑輸了棋還這么快活,她們自然也湊熱鬧笑個不停,島閣里充滿了歡快的笑聲,笑聲是會感染的,那幾個仆婦也覺得莫名的快活,一個個笑逐顏開。
小奚奴武陵自然更是快活,少爺終于露了一手,少爺先前不肯露,卻原來是要在這小姐妹的姑姑面前露啊,少爺聰明。
商澹然終于止住了笑,慢慢轉(zhuǎn)過身來,見張原已經(jīng)突破仆婦的屏障走到這邊來了,自是不好再叫張原退出去,她就立在欄桿邊,問:“張公子棋力高強,棋路也頗怪異,不知張公子曾向哪位名手學(xué)過棋?”
張原此局雖然屠龍大勝,卻也見識到了商澹然的棋力,商澹然的棋比張岱還要稍強一些,與張原相比大約是差兩子的水平,本來也不至于這樣大敗,只是張原布局新奇,讓商澹然頗不適應(yīng)——
張原站在棋桌邊,答道:“在下的棋是野狐禪,沒有師從過什么圍棋名手——在下看商小姐的棋卻是堂堂正正,想必是得過名師指點的?!?p> 商澹然道:“無錫名手過百齡先生,五年前曾來會稽拜訪家兄,在敝舍盤桓了數(shù)月,我曾得他指點了一些棋藝,年幼棋淺,讓張公子見笑了。”
張原點頭道:“過百齡,這個人我知道,大國手?!睆堅斎恢肋^百齡,在黃龍士橫空出世之前,晚明過百齡的棋藝震古爍今,首輔大臣葉向高、東林巨子錢謙益都贊賞過百齡的棋藝,過百齡留下的《官子譜》,讓三百年后的吳清源都極為推崇。
“大國手?”商澹然有些訝然:“過百齡先生只能算是名手吧,真正的大國手應(yīng)是京城的林符卿,四方名手都敵不過他。”
張原含笑問:“不知那過百齡年歲幾何,尚未進京吧?”
商澹然道:“過先生年才弱冠,據(jù)說今年初進京去了?!?p> 張原道:“這就是了,過百齡一進京,林符卿的棋壇霸主地位就不保了。”
“張公子認得過百齡先生?”商澹然見張原說得如此肯定,不免要這樣問。
張原道:“未曾識荊,只是見過過百齡對局的棋譜,所以我敢認定此后四十年棋壇是過百齡的天下?!?p> “哦?!鄙体H挥X得這少年說話很有意思,含笑問:“張公子現(xiàn)今的棋藝似不在五年前的過百齡之下,張公子難道不想有朝一日與過先生一較高下?”
“對,大戰(zhàn)三百回合?!币贿叺纳叹疤m終于插進話來了,而且是這句她很喜歡的最有氣勢的話。
張原笑道:“在下并不想挾棋游走公卿之門,就不與過先生爭了,讓他獨霸去?!?p> 商澹然抿唇輕笑,想問沒問,她的小侄女替她問了,小景徽道:“張公子哥哥不下棋卻又想做什么呢?”
張原道:“當然是讀書、科舉、為官,嗯,棋也是要下的?!?p> 商澹然秀眉微微一揚,她沒想到張原會這么回答,不禁問:“做官又為的什么?”
張原答道:“大抵是想多做一些事吧,我也沒完全想好,走著瞧?!?p> 商澹然微笑起來,問:“那張公子與姚生員的賭約,張公子能贏?”
張原點頭道:“能贏?!?p> 商澹然問:“要作的八股文是什么題?”
張原笑道:“現(xiàn)在當然不知道是什么題,姚生員是有名的訟師,怎會留這么個大漏洞,到時要由姚復(fù)來出題,劉啟東先生和縣儒學(xué)孫教諭審題,這也是預(yù)防姚復(fù)胡亂出題,八股題也得中規(guī)中矩才行,太刁難我也不行,而閱卷仲裁的是山陰縣學(xué)的五十四名生員?!?p> 商澹然道:“得到五十四人當中的三十六人認可才算你贏對嗎?”
張原點頭道:“是?!?p> 商澹然問:“張公子學(xué)制藝幾年了?”
張原道:“才讀完《八大家文鈔》和《文章正宗》,今日是陪我三兄游園散心,回去后就要閉門揣摩八股了?!?p> 商澹然不知該說什么了,說這少年狂妄嗎,偏這少年說話不疾不徐,神態(tài)謙和,看不出半點驕氣;說這少年愚昧無知吧,言談之間穩(wěn)重且有識見,不象是那種不知天高地厚的蠢人,更何況方才商澹然圍棋還輸給了張原,這就給了她一種強烈的心理暗示:張原真的能贏下八股的賭約。
飃風(fēng)不終朝、驟雨不終日,這場大雨下了小半個時辰,漸漸的小了,老仆婦梁媽在念叨:“雨快些停,雨快些停,我家景徽小姐餓了,景蘭小姐也餓了,是不是?”
小景徽道:“是,肚子好餓?!?p> 景蘭忽發(fā)奇想道:“若這雨緊下緊下不得停,湖里狂風(fēng)巨浪,船不能行,那我們會不會餓死在這里?”
說得眾人都笑起來,看那天,卻是頑云撥開,青天顯現(xiàn),雨漸漸停了,幾個仆婦已在收拾器物準備離開。
不知為什么,商澹然感到悵悵不樂,前一刻還是恬靜安樂的,這一刻卻如此惆悵,這種情緒毫無來由,繚繞心頭,卻揮之不去,隨口問:“張公子與那姚生員賭約是何時?”
張原道:“是十月二十九,到時商小姐要來觀禮嗎?”
商澹然臉一紅,搖頭道:“我怎么能來。”稍一停頓,又道:“就先預(yù)祝張公子贏那姚生員的頭巾來?!闭f著自己也笑了。
張原看著她笑,看得商澹然扭過頭去,心里卻只有羞沒有惱,這少年面容雖然還有點稚氣,但言談?wù)Z氣成熟穩(wěn)重,尤其是那眼神,這怎么看人的,要看到人心里去似的——
垂下眼睫不去看張原的眼睛,看到的是張原那淋濕了的青衫下擺和蕩口鞋,一步一個淺淺的水印。
商澹然有些心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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