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奚奴武陵一點也不想那《西廂記》了，《西廂記》里的張生根本就不讀書，專想著鶯鶯小姐，哪象少爺，整天就悶在書房里，這兩天少爺抓到他讀書，讀王老爺寫的四書筆記，總有十多萬言吧，兩天就要他讀完，雖然少爺賞了他一錢銀子，可這銀子實在不好掙，喉嚨冒煙啊——
嗓子干，就要不停喝水，水喝多了就要撒尿，只有就借如廁之機(jī)緩口氣，每次都要磨蹭好一會，這次挨挨延延回書房時，忽然聽到書房里有人在念書：
“禮者，仁也。仁不可名，而假于禮以名……”
武陵大奇：這是誰，這么好，代他來讀書？
……
王思任這日午后又去延慶寺為老僧寫經(jīng)了，悶了幾天的王嬰姿小姐長衫儒服的又悄然來到前院，在轉(zhuǎn)廊邊聽書房里武陵為張原讀書，那小奚奴嗓子都快讀啞了，不禁心里暗笑：“這個張介子果真是怪人，不喜讀書喜聽書，過耳成誦就是這樣的嗎?！?p> 聽了一會，那小奚奴擱下書出去了，等了好一會也不見回來，王嬰姿便躡足進(jìn)到書房，見張原背著身子立在窗前，在看窗外的幾竿細(xì)竹——
王嬰姿拿起那卷覆在書案上的四書筆記，接著小奚奴方才念過的左一行，輕聲念誦了起來，甫一出聲，就見張原的背影動了一下，卻沒轉(zhuǎn)過身來，王嬰姿就繼續(xù)念，不間斷念了十多頁，喉嚨終于癢癢了，想找茶喝，案上兩杯茶是張原主仆的，小漆盤里有十幾個橘子，便覆著書，取橘子剝吃。
張原終于轉(zhuǎn)身來了，含笑道：“多謝嬰姿小姐?！?p> 王嬰姿見張原稱呼她為“嬰姿小姐”，面上一紅，說道：“沒什么了，等我吃一個橘子，我再幫你讀完，也沒剩多少頁了?！?p> 張原只好由她，王嬰姿讀得比磕磕絆絆的武陵強(qiáng)多了，聲音聽著也悅耳。
王嬰姿繼續(xù)讀書，這次她把剩下的三十多頁近一萬字全部讀完，小奚奴武陵很恭敬地端了一杯茶進(jìn)來，說道：“王小姐請用茶。”
王嬰姿笑道：“這是到你們張家了嗎?！痹捯怀隹谟X得不大妥，趕忙轉(zhuǎn)換話題道：“張兄既已讀完四書筆記，那么四書小題無論是正題還是截搭題，破題都難不住你了，明日我爹想必就要教你承題、原題、起講、入題之法，這些都是八股文的頭部，最是重要，我爹爹也有專門論述這些的手稿，我去給你拿來——”
“不要不要?！睆堅s緊阻止，又問：“上回你拿書出來，你爹爹沒責(zé)怪你？”
王嬰姿抿了一口茶，答道：“沒有啊，就是問了我一些話，然后告誡我不要再到這邊來——不過我想來就來，也不要緊，對吧？”
張原笑了笑，心道：“想必王老師還只把王嬰姿當(dāng)作小女孩吧，十五歲，也的確是小女孩，嬰姿小姐尚不解風(fēng)情?！?p> 王嬰姿與張原說了些閑話，一盞茶飲盡，便起身道：“我先進(jìn)去了，出來好久了，我娘會找我的，下次我還來給你讀書?！闭f罷就走了，直截了當(dāng)。
起風(fēng)了，書房北窗外那一叢細(xì)竹蕭蕭的響，張原負(fù)手立在窗前，看那暮色就象是一把沾著淡墨的大刷子，刷一遍，天色就暗一些，漸漸的，那幾竿細(xì)竹模糊成水墨畫——
……
第二天，也就是初八日，王思任果然如王嬰姿所說開始傳授張原承題、原題、起講、入題之法，看來王思任以前教兒子就是這么教的，所以王嬰姿清楚這些套路。
王思任上午、下午各講了一個時辰，然后考問張原領(lǐng)悟了多少，一番問難之后，王思任大為滿意，他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張原的長處并不僅僅是記性過人和學(xué)習(xí)刻苦，更在于非凡的領(lǐng)悟力，往往舉一反三、觸類旁通，很多需要閱歷、經(jīng)驗才能深切領(lǐng)悟的道理，張原只須他稍一點撥，小叩則發(fā)大鳴，就好比那日他以美色喻八股一般，張原接過話頭就能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王思任看著眼前這個少年，心道：“天生此才，用于治學(xué)，當(dāng)為鴻儒；用于治世，當(dāng)為名臣?！毕氲竭@里，問：“張原，我想聽聽你的志向？”
張原道：“就是贏了那姚秀才?！?p> 王思任笑道：“往長遠(yuǎn)里說?！?p> 張原道：“那就是明年的縣試、府試。”
王思任道：“再遠(yuǎn)大一些?！?p> 張原道：“還有道試，若補(bǔ)了生員，還得指望鄉(xiāng)試中舉，僥幸中了舉呢，當(dāng)然要進(jìn)京會試了，也揚老師之名?！?p> 王思任笑道：“我是問你終生追求的志向?！?p> 張原心道：“我若說大明朝快亡了，到時王老師你會餓死，而我就是來拯救這大明朝的，王老師你肯定會瞪起眼睛、拿起竹尺揍我吧?！惫ЧЬ淳创鸬溃骸皩W(xué)生大志向尚未確立，下月若不能贏那姚復(fù)，那么再有什么大志向都是空談?！?p> 王思任問道：“你不是有必勝的妙計嗎？”
張原道：“妙計是有，不過也要八股寫得好才行?！?p> 王思任道：“依你這樣的好學(xué)敏悟，本月底就可正式動筆制藝，寫出中規(guī)中矩的時文并非難事。”
張原喜道：“全賴?yán)蠋燑c撥?！?p> 王思任笑著搖了搖頭，他倒是希望張原能說出象北宋張載那樣的豪言壯語呢，不料張原只是要贏那姚復(fù)，另外就是想著怎么一路科考過關(guān)，實在倒是實在，就是有點俗——
仆人來報，張公子的家仆石雙來了，還送來了一筐秋白梨。
王思任笑道：“你母親派人接你回去過重陽是吧，好，你收拾一下就回去吧，這幾日讀書也辛苦，明日登高舒懷，解解讀書的悶氣。”
……
山陰習(xí)俗，重陽日早起沐浴，佩茱萸、吃栗子糕、飲菊花酒，張原家自然也不例外。
且喜這日天氣晴美，辰時初刻，張岱、張萼、張卓如就聯(lián)袂來約張原去登玉笥山，玉笥山在會稽縣稽山門外，與會稽山相連，相傳當(dāng)年大禹在此山頂?shù)玫接涊d有山河體勢的金簡玉書，這才治水成功，又因為此山峰頂形似香爐，所以又稱香爐峰，乃是紹興府勝景之一，也是會稽、山陰兩縣民眾重陽登高首選之地。
張岱、張萼都騎著大馬，張卓如乘轎，仆從二十人，可餐班十余位少年聲伎攜著笙笛簫管一并前去，張母呂氏見張岱、張萼都騎馬，也就答應(yīng)兒子騎白騾出城，囑咐路上要小心，命武陵和大石頭跟隨侍候。
一行四十余人浩浩蕩蕩穿城過縣，出了稽山門，張原記得上次去觴濤園也是這條路，玉笥山就在觴濤園賀家湖的西南面。
張原騎著白騾雪精，意氣風(fēng)發(fā)，步行雖然健身，到底還是有坐騎神氣，白騾雪精頗為神駿，與張岱、張萼二馬爭馳，竟不遑多讓，三人把一眾隨從和聲伎、還有乘轎的張卓如都遠(yuǎn)遠(yuǎn)拋在后面，早早的就到了大禹陵下，從這里無法再騎馬，得步行上山，玉笥山登山石階有一千多級，山勢郁郁蒼蒼，山道磅礴蜿蜒。
張原三人駐足欣賞陵前碑亭，一面等仆人們趕上來，卻見七、八個士子說說笑笑而來，張岱一看，對張原道：“這都是我們山陰的生員，奇了，還都是去年歲考一、二等的，其中兩位與姚復(fù)關(guān)系頗密?！?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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