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越晚秋，天氣初肅，禹王陵岣嶁碑兩側(cè)松柏森森，會稽、山陰兩縣前來香爐峰登高的民眾陸續(xù)而至，見一群書生不去登山卻立在碑前唇槍舌劍，便都圍攏過來看熱鬧。
楊尚源見張?jiān)粫r(shí)未答話，便以為是心怯，愈發(fā)盛氣道：“張介子，敢與我賭否？”
張萼哪里看得過楊尚源這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叫道：“介子，和他賭，萬一輸了也不用怕，銀子我和大兄代你出?！?p> 張岱一抖馬韁，開口道：“我兄弟三人這兩匹馬一頭騾，抵得一百五十兩，一百兩太少，就賭一百五十兩，就不知道尚源兄拿得出一百五十兩銀子否？”
楊尚源舉手道：“且慢，我有言在先，我是與張介子賭，宗子兄乃本縣神童，可不得暗中相助你這族弟。”
張?jiān)瓎枺骸笆琴€一百五十兩嗎？”
楊尚源打量著那二馬一騾，估摸著不止一百五十兩，便道：“好，就賭一百五十兩?！?p> 張?jiān)瓎枺骸拔业馁€注在此，楊兄的銀子呢？”
楊尚源冷笑道：“你若贏了我，一百五十兩銀子分毫不少。”
張?jiān)趫鲋T生和圍觀民眾拱手道：“這里尋不著紙筆，無法立契存照，諸位就是見證，莫要讓人耍了賴去?！?p> 圍觀民眾哄笑道：“誰敢耍賴，今日不讓他出這大禹陵?！?p> 擔(dān)任仲裁的就是在場的七位生員，張岱也是其中之一，八股文破題這兩句不難裁定，圍觀者當(dāng)中也有好幾個(gè)士子，張?jiān)粦謼钌性此Ｙ?，他近日從王思任那里苦學(xué)的破題法要牛刀小試了，新出硎的刀那是分外鋒利。
雙方約定，由楊尚源先出題，出的是四書題，張?jiān)仨氃跅钌性歹獬銎卟街畠?nèi)念出破題二句，待張?jiān)鲱}時(shí)亦如是。
楊尚源當(dāng)然沒有把握在七步之內(nèi)又快又準(zhǔn)地破題，但他認(rèn)為自己無論如何都比張?jiān)瓘?qiáng)，四書題八股他作過幾百題，若是運(yùn)氣好讓他碰上舊題，那豈不是應(yīng)答如響，就算他不能在七步之內(nèi)破題，張?jiān)瑯右沧霾坏剑驗(yàn)樗龅念}極為生僻，雖在四書中，但科考卻不會出這樣的題，所說這次賭局他的贏面顯然極大，最不濟(jì)也是不分勝負(fù)——
張岱與那六位士子立在碑亭一邊，楊尚源和張?jiān)⒃卺笉獗拢瑮钌性春谜韵镜溃骸敖樽有譁?zhǔn)備好了沒有？”
張?jiān)溃骸跋Ｍ麠钚帜艿锰欤涀?，是踱步，不是跑步?！?p> 圍觀人群一陣哄笑。
楊尚源冷笑一聲：“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聽好了，我出的是四書題便是——‘梁惠王章句上’?！?p> 說完那個(gè)“上”字，楊尚源便邁出了第一步，而且這一步邁得還不慢，雖不能說是跑，但顯然不是踱，圍觀人群便有叫“小人小人”譏諷楊尚源的，楊尚源白著臉絲毫不為那些嘲笑聲所動，只要快快邁出七步，他就立于不敗之地了——
“梁惠王章句上”不是《孟子》里的句子，而是標(biāo)題，《孟子》第一篇就是這“梁惠王章句上”，共七章，自來科考都是從章句中出題，從沒有拿標(biāo)題來出題的，但這“梁惠王章句”又的確是四書中的，所以不能說楊尚源出題違規(guī)——
張?jiān)诰o張地思索，那楊尚源腳步子邁得小而快，二步、三步、四步、五步——
仿佛腦海里有一具琴，誰又在琴弦上劃了一下，“錚”的一聲，張?jiān)`光乍現(xiàn)，脫口道：“有了——以一國僭竊之主，冠七篇仁義之書?！?p> 楊尚源走得頗快，張?jiān)畛銎祁}二句后，他也已走完了七步，但張?jiān)_始念時(shí)他還剛邁出第六步，眾目睽睽之下再怎么無恥也不好從這上面耍賴，現(xiàn)在只有看七位生員如何評判張?jiān)@破題二句了——
梁惠王本是諸侯卻自稱王，說是“僭竊之主”甚是得當(dāng)，而“梁惠王章句上”是《孟子》七篇的第一篇，《孟子》開篇便講仁義，故稱仁義之書，張?jiān)@兩句切中題旨，將題意破得干干凈凈。
圍觀人群中的士子已有人大聲叫起“妙”來，張岱微笑不言，介子果然敏捷，現(xiàn)在他倒要看跟著楊尚源一起來的那六位生員怎么評判這一破題，誰要是說張?jiān)频貌患?，就必須作出比這兩句更好的破題來。
那六位生員交頭接耳一回，一致表示張?jiān)祁}無懈可擊，其中一位與楊尚源私交甚篤的生員朝楊尚源做了一個(gè)無可奈何的手勢，表示他愛莫能助，這題太難，他無法比張?jiān)频酶谩?p> 楊尚源又臘白了臉，嗯，白里透青了，他強(qiáng)自鎮(zhèn)定道：“張介子，算你有點(diǎn)捷才，你也出題吧，也記住哦，不要跑?！?p> 不待張萼出言譏諷，圍觀人群早已嘲罵聲一片。
張?jiān)娙斯笆值溃骸罢埌察o，我要出題了，楊兄，我這題只兩個(gè)字，你聽好了——‘子曰’”。
“什么？”楊尚源問。
張?jiān)淅淇粗鴹钌性矗淮?，也未邁步。
人群中已有人叫道：“《論語》第一句就是‘子曰’，楊秀才，別裝聾作啞了，張公子，開步走吧。”
張?jiān)瓎枺骸皸钚?，這下子聽清楚了吧，我可以踱步了吧。”說罷，端起架子，表演踱步，一步是一步，著實(shí)標(biāo)準(zhǔn)。
楊尚源背脊浸出冷汗，既然他能以《孟子》標(biāo)題出題，張?jiān)秩绾尾荒芤浴白釉弧倍譃轭}，可這種兩個(gè)字的題讓他無從入手啊，這怎么破，眼看張?jiān)獠诫m慢，可畢竟只有七步，也就片刻工夫，張?jiān)卟揭氧馔?，他還是心頭一片茫然——
圍觀人群中有夸贊張?jiān)?、有譏笑楊尚源的，鬧哄哄，嘈雜無比，有人叫著：“給銀子，給銀子，秀才打賭，不許耍賴。”
楊尚源有點(diǎn)懵，他根本沒考慮過自己會輸，他還想著自己騎著白騾、左右各牽著一匹馬神氣活現(xiàn)回山陰呢，怎么一下子就把一百五十兩銀子輸出去了，他楊尚源雖然頗有田產(chǎn)財(cái)貨，可要輸一百五十兩銀子出去，實(shí)在肉痛啊，一百五十兩銀子可供五口之家十年的溫飽了——
楊尚源冷笑道：“銀子我自然會給，但誰會帶著這么多銀子來登高，待回去我就會把銀子送上?！惫首鬏p松地朝張?jiān)肮笆郑缓髮α韼孜簧鷨T道：“我們這就登香爐峰去吧。”心里打定的主意是：“時(shí)過境遷，空口無憑，要我拿銀子，哼哼，休想！”
張?jiān)溃骸扒衣?，先給了銀子再走，沒銀子可讓仆人回家去取——諸位說對不對？”
“對對對，這楊秀才看樣子就是想耍賴了，不許他走。”人群嚷嚷道。
這時(shí)，張氏家仆和可餐班的一伙人都到了，張萼喝道：“能柱、馮虎，看住這個(gè)白臉奸生，他要敢走，就給我揍?！?p> 能柱、馮虎兩個(gè)健仆響亮地答應(yīng)一聲，盯著楊尚源，摩拳擦掌。
楊尚源甚懼，雖說他有生員功名，但張家勢大，打了真怕是白打，色厲內(nèi)荏道：“誰敢動手！我又沒說不給銀子，我楊尚源缺那點(diǎn)銀子嗎。”
人群中有人叫道：“別說大話，欠債還錢，沒錢回家找娘子床頭要去?！?p> 哄笑聲一片。
張萼道：“不能放他回去，此人卑鄙，一放走就肯定躲起來不見人。”對楊尚源道：“你不是帶了仆人嗎，讓你仆人速速回去取銀子來。”
楊尚源面色慘白，估摸這形勢，今日不給銀子是脫不了身了，便把仆人叫到身邊，耳語了幾句，那仆人點(diǎn)頭領(lǐng)命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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