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上上下下,有資格管小老虎叫“虎娃”的人,屈指可數(shù)。除了老邊夫婦二人,就只有老邊的一些故交,還須是真正生死相托的故交,如北宮伯玉、李文侯等人。放到如今,小老虎統(tǒng)帥虎字營之后,連北宮伯玉等人也很少再提及“虎娃”這個舊日稱呼。
正是因為如此,當對面之人一喊出“虎娃”的舊稱,又語出純熟自然,北宮伯玉的敵意就消解了許多。不用多問,來的人應該確是老邊的朋友無疑了。
小老虎瞪著對方首領(lǐng)瞧了半天,好容易才想起來:“沙東連,原來是你啊,你怎么變得這么老了?我都認不出來了!”
沙東連是北地郡羌人的大首領(lǐng);他本是出自燒當羌牢姐種,年輕的時候是個小部落的首領(lǐng),全族不過二三百人,在北地郡靈州一帶游牧。當時涼州羌胡大叛,北地郡是先零叛羌的地盤,叛軍勢力鼎盛,囂張跋扈。沙東連小門小戶,不得已百般委曲求全,才勉強在北地郡安身,不過日子也算過得平穩(wěn)。
可惜好景不長,沒有多久,漢庭起用了段颎這位殺神,主持涼州平叛。段颎在北地郡大開殺戒,諸多先零羌部落被殺得種類無孑遺。也就是這個時候,沙東連表現(xiàn)出了過人一等的眼光;他在官軍來到之前,就帶著部眾果斷與叛羌劃清界線,一次偶然的機會,又得以結(jié)識老邊,歸順了朝廷,順利躲過了段殺神的屠刀。
后來段颎移師西向,北地郡從事傅燮奉命安撫郡界,沙東連在傅燮的幫助下,劃分草場,定居耕牧,是為大亂之后,北地郡第一個歸化的羌人部族;在傅燮的扶持下,沙東連的部族持續(xù)壯大,很快就變成北地郡首屈一指的大部族。
小老虎還小的時候,老邊曾帶著他游歷涼州諸郡,曾經(jīng)有兩次特意去北地郡拜訪過沙東連。按照老邊的說法,沙東連其人義氣深重,恩怨分明,是個值得交往的大丈夫——這個評價,倒是與滇吾頗為相似。能得老邊如此評價,小老虎自然也對其抱有尊重之意。
不過小老虎也沒有想到,會與沙東連在此時此地相遇,觀沙東連言行,似乎遭遇極大的變故,面帶滄桑,變得讓小老虎幾乎認不出來。小老虎提起此事,沙東連面露苦色,悵然道:“一言難盡吶!我這是無家可歸,走投無路,正想去金城投奔老邊去?!?p> “投奔老邊?你在靈州有家有業(yè),占著最肥美的草場,有數(shù)不盡的牛馬牲畜,甚至還開辟了數(shù)百畝良田;這么好的日子怎么就走投無路了?卻跑來投奔老邊做叛賊?”小老虎疑惑不已。
北宮伯玉、李文侯諸人與沙東連不熟,小老虎卻是知道的。當初老邊帶著他去靈州時,他親眼見識過沙東連部落的富足。許多年來,沙東連的部落生活安定,人口繁衍極多,又不斷吸納星散的羌胡牧民,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獨立而強大的羌人種落。靈州地處河套平原,水草豐美,土地肥沃,沙東連的部落在當?shù)赜心翀鰯?shù)千頃,良田數(shù)百畝,小日子過得滋潤著呢,如今怎么卻突然拋家舍業(yè),主動遷往金城投靠老邊?
“家業(yè),哪里還有家業(yè)?”沙東連悲憤交加,“我的家業(yè),牧場、良田,都沒有了;就連族人們辛辛苦苦建起來的村落,都叫人一把火燒得精光?!?p> 小老虎大感愕然:“怎么回事?”
沙東連的情緒越來越激動,多時以來積聚在心中的悲憤、仇恨一下子爆發(fā)出來:“那些個豪強大戶,還有那些貪官污吏;蛇鼠一窩,蛇鼠一窩!捏造罪名,說我和老邊一向交好,金城起兵之后,我依然與老邊有來往,互相勾結(jié),圖謀在北地郡起兵響應。老子起的什么兵?如果老子真有心起兵,還能由得他們欺上門來?早就屠盡他們滿門了。”
小老虎等人相顧無言;怎么也想不到,居然是自己一伙人連累了沙東連。
“他們捏造罪名陷害你,你卻束手就縛了?你手上有那么多兵馬……”小老虎指了指不遠處正在扎營的北地羌騎兵,“那么多兵馬,都是吃干飯的,擺著好看?你不懂得殺人啊?”說起殺人,小老虎面不改色,好似吃飯喝水一般隨意。在他的思維里,有人對自己不利,最直接的辦法就是一刀砍過去——他自己就是這么干的——對付陳懿的時候是這樣,對付董卓的時候還是這樣。
北宮伯玉和李文侯聽了小老虎的話,也是連連點頭;他們也是因為深受泠征凌迫才不得已起兵,聽到沙東連的遭遇,不免感同身受。依他們的想法,沙東連手中既然有兵,就該奮起反抗,學他們湟中義從一樣,把那些個仗勢欺人的豪強、貪官一并宰了了事,何至于拱手讓出家業(yè),狼狽奔逃,惶惶然成喪家之犬。
沙東連聽出小老虎的譏諷之意,也看出北宮伯玉和李文侯的疑惑和輕視神色,不由大怒道:“你以為我愿意當縮頭烏龜嗎?若只憑那些大戶家中私兵,哪怕再加上北地郡郡兵,我也不放在眼里。那些個土雞瓦狗,還不夠老子一頓吃的。可你們知道不知道,他們還找了援兵?!?p> “什么意思,那些人還有援兵?”小老虎疑惑道,“他們構(gòu)陷你,本就不占情理,遮掩還來不及,還敢向朝廷要援兵?”
沙東連冷笑道:“當然不是朝廷的,是鮮卑人!是云中的鮮卑人!他們與鮮卑人相約,將我部族所有在大河以北的牧場,都劃給了鮮卑人,換來鮮卑三千精騎援兵。我部落中能打仗的莊丁不過千五百人,如何能敵?這一路難逃,死傷無數(shù),近半老弱婦孺都沒有逃出來?!?p> “什么?”這一次卻是成公英驚呼出聲,“鮮卑是大漢生死之敵,勢不兩立,北地官紳居然引狼入室?”
成公英曾是官家人,也曾為大漢披肝瀝膽,雖然如今成了不折不扣的大反賊,但是聽到鮮卑這個大漢死敵的勢力滲入涼州,而且還是被漢人自己引進來的,仍不免激起憤懣之心。換成北宮伯玉和李文侯,就有些不以為然了。數(shù)千頃牧場,數(shù)百畝良田,如此豐厚的產(chǎn)業(yè),即便以他們二人身為湟中大首領(lǐng),身家富足,尚不免為之動心,何況于旁人?為這么一筆大財,莫說引狼入室,就算引來一頭老虎,也是值得的。
小老虎面色如常,微微冷笑道:“看起來,涼州并不止一個泠征,也不止一個陳懿。原來,程球這種小人,也是到處都有?。」植坏美线呎f,大漢要亂了?!毙±匣⒖谥欣湫Σ恢?,他說起的都是當初逼迫老邊、北宮伯玉反叛的罪魁禍首,想及沙東連的遭遇,與自己一干人等,又何其相似?
“放心吧,盡管跟我們回榆中,老邊見到你,一定很開心。”小老虎笑著邀請沙東連同行,心里卻突地想起一件事情來:“我聽說,你和傅燮先生交情極深,這回南下,有沒有想過投奔他去?”
沙東連苦笑道:“若說沒有,那是騙你。本來也想過,請南容先生出面,為我伸冤;不料來了漢陽才知道,你們打得太狠,官軍大敗,冀城已經(jīng)是一座孤城,南容先生自顧不暇,哪里還能照顧到我?”
小老虎沉吟不語,成公英明白過來,替小老虎問道:“那將來我軍若攻打冀城,沙首領(lǐng)又待如何?”
沙東連陷入沉默,面帶猶疑兩難之色,良久才開口:“你們……不會真想殺了南容先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