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李冰,錢雪如期參加了李東升的遺體告別儀式,整個過程我們都陪伴在孫露的左右。告別大廳里李東升靜靜地躺在中央的玻璃罩下,只見瘦小的他像個強褓中的嬰兒,兩腮干癟,臉頰泛著極不真實的紅暈這應(yīng)該是化裝師的杰作,四周的射燈聚焦在這個今天的主角身上,他像一尊被復制的蠟像給人一種失真的感覺。
孫露一身色的薄紗套裝戴著寬大的黑色邊框墨鏡悲切的臉龐不時地顫抖著,通紅的鼻嘴哽咽著,不時的有一滴滴飽滿的淚珠滾落下來。她今天未加修飾面呈黃色,一臉憔悴。當走出告別大廳來到-一個角落里時她才撇著嘴抽動著身子嗚嗚地哭起來,宛如火車鳴笛一般。女兒萌萌傻傻地站在母親身旁用懷疑的眼神看著這一切,她還不能真正的理解死亡接受死亡,在這個世界上她所接觸的在此之前都是關(guān)于生的問題,生她還沒有研究透怎么會去直面死呢。只有李東升的母親哭天搶地孤獨地哀嚎著,她坐在地上拍著大腿鼻涕一把眼淚一把,一邊哭泣一邊念念有詞含糊不清地說叨著什么,一副要與兒子同歸于盡的氣概。人生最悲慘的事莫過于老年喪子,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整個過程只有這一蒂讓我們潸然淚下。
送走李東升一個多月以后,萌萌也整理行囊去外地上大學去了。臨走前她給母親留下一句很大人式的話:“媽媽遇到臺適的再找個人嫁了吧,別苦著自己,我又不能總陪在你身邊,所謂'死者長已耶,生者且生存’?!睂O露突然感到女兒-夜之間長大了,她欣慰地將女兒攬在懷里,像擁攬著一個少女時代的閨中密友。
雖然已是半老徐娘的孫露可她的美麗猶在,她像百花園中四季不敗的花朵一樣招蜂引蝶,李東升這個護花使者的黯然謝蒂,引起了這些蜂蝶們新一輪角逐。先后進入孫露視野的有一個集團公司正在鬧離婚的杜副總,是一年以前她代表單位出席的一次應(yīng)酬活動中認識的。孫露隱隱約約地感覺杜副總的離婚與自己有關(guān),因為當他知道李東升患了不治之癥將不久人世后曾向她表示過。不過她當時就婉言謝絕了他的美意,但不夠徹底不夠決絕似乎還留有一點余地。另一個是本廠喪偶的薛總工程師,薛總工程師是最早的一批“海歸”,和孫露同齡在廠里德高望重,他的妻子是一個女“海歸”不幸一年前出國考察時車禍遇難。李東升住院的前些時候她就聽說,薛工談上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大學生,就要結(jié)婚了。后來李東升住院以后她不常去單位大家也都理解,她偶爾去單位的時候遇到過薛工就戲謔說,薛工啊,什么時候吃你喜酒呀。薛工立刻正色道沒有的事,休要聽他們胡扯。這不,李東升死的第二天他就迫不急待地托工會的吳大姐遞過話來了。吳大姐當時很為難,李東升尸骨未寒就跟人家提這事豈不犯忌諱。可薛I是個書呆子不管這些非逼著她來不可,因為他看到有人已將投給孫露的情書都寫好了,能不急嗎。還有一個就是薛工說的給孫露寫情書的那位,此人是一個年輕的“海歸”叫紀風,行為怪誕放蕩不羈人送外號“紀瘋子”,卻很有才氣是問鼎薛總I程師寶座的強有力的人選。他的情書寫得才華橫溢洋洋灑灑不時地引經(jīng)據(jù)典,凡幾千言充滿年輕人的青春活力。孫露普偷看過某個男孩寫給女兒的情書讓她臉像烙餅的鏊子--樣發(fā)燙,心“嘭嘭”得要跳出嗓子眼了,回想起來和這篇并無二致。她甚至覺得紀風從年齡上將來做她的女婿更合適。
還有一些可笑的事情也常接踵而來,譬如一個三十多歲的離了婚的下崗工人托人找到她,說這人唯一-優(yōu)點就是長得特漂亮精力旺盛十分性感,像時下最摩登的一個男明星,普被女富婆包養(yǎng)過。孫露說我是個窮光蛋,一口回絕了。幾次下班時她總在廠門口發(fā)現(xiàn)一個頭發(fā)花白卻西裝革履風度翩翩的老者在窺視她,使她莫名其妙。幾天輾轉(zhuǎn)有人傳來那老者的有關(guān)資料,大學教授法學專家市政協(xié)委員等頭銜一大溜看得她頭直發(fā)暈。原來是一封求婚自薦信她暗自好笑,那老頭大約都能作她的祖父了,還在信中大談楊振寧教授的什么“楊翁戀”真是滑稽,一股腦退回那人。類似不著邊際的事情還有幾次真讓她苦笑不得。
然而更讓她始料不及的是她還沒來得及喘一口氣,突然接到法院的傳票。她的婆婆因為房子的事把她給告了。
李東升的母親早有覬覦兒子房子的心思。她普在兒子李東升臨死之前對他灌輸說你媳婦這么年輕漂亮是不可能為你守寡的,女兒將來也是人家的人,就住在醫(yī)院里把能花的錢都花掉多活-天就是你-天的福氣,否則就都留給外人了。不能花掉的劈如那所房子她要求兒子將來留給她,她要回城養(yǎng)老。其實李東升還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兄弟在鄉(xiāng)下無所事事,她是在為另一個兒子謀劃。她以為李東升一定留下了這樣的遺囑,只是被孫露收藏起來了。在李東升死后她多次找到這個過去二十年里并未見過幾面的兒媳表達了這種意思,她甚至希望孫露以自己的年輕美貌盡快找到-個有錢的人家把自己嫁出去,以便把房子盡快騰給她。孫露斷然拒絕了。老太太曾以看到他們最后一天晚上的事相要挾,孫露依舊不為所動。最后,李東升的母親使出了剎手锏向她要那只那天早上從李東升手里棲落到病床下的千紙鶴,她說她親眼看到兒子在那上面寫下了關(guān)于房子的遺囑。孫露十分氣惱索性不給,不理。這么一來二去便鬧_上了法庭。
開庭那天,李東升的母親為達到目的表現(xiàn)出了極不妥當?shù)男袨?,她咆哮?‘是她這個狐貍精害死了我兒子,她竟然在我兒子臨死的前一天夜里還給我兒子...做那事,他都病成那樣還經(jīng)得起你怎么折騰啊?”正襟委座的法官們對她這不合時宜又與本案無關(guān)的話弄得尷尬地一怔,仿佛眼前猛然出現(xiàn)不堪入目的場景讓他們的眼睛無處躲藏。
“原告這種與本案無關(guān)的話不要說了?!狈ü侪h(huán)顧左右調(diào)整一下情緒后鄭重地警告說。
孫露面無表情淡然坐在被告席上,好像剛才的一切與她無涉。
進入法庭陳述。李東升的母親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有的離題萬里,有的饒來饒去。法官緊皺著眉又與她交流半天才幫她提煉出主題來,然后讓她確認:
“原告你認為死者生前留有一份關(guān)于分割房產(chǎn)的遺書在被告那里,是這樣嗎?回答是或不是就行。
“我看見她就這么裝進她的.....李東升的母親邊說邊用手比劃著,然而沒等她說完法官就不耐煩地打斷她;”怎么聽不明白?只要回答是或不是就行了?!?p> “那就是吧。”李東升的母親拽了拽衣襟有些不甘心地說。
“好,那么被告請問是否有這么一份關(guān)于分割房產(chǎn)的遺書?”
“如果那算是一份這樣的遺書的話,那么就有?!睂O露平靜地說。
“原告已向法庭指認,請被告呈交本庭。
“可以。”孫露依然平靜地說,然后從隨身的皮包里拿出那只夾在書本里的千紙鶴,小心翼翼的捏一捏展開了,那鶴便靈動欲飛了。
審判長用欣賞的目光注視著那只精靈般的千紙鶴,然后便殘忍的一下一下把它支解開化成一張皺巴巴的白紙。法官蹙著眉頭像小雞啄食一樣上下左右看了好幾遍,突然往那橙黃色的案幾上“啪”地一拍仿佛被戲弄了似的憤然道:
“胡鬧!”他伸出一個指頭指著原告“你自己看看這是什么分割房產(chǎn)的遺囑。休庭?!苯又置δ_亂的努力想恢復那只千紙鶴,終于沒能做到,滿懷歉意的將一團更加皺巴的紙還給孫露。
當孫露回到我們中間時她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痛痛快快的悲泣了一場,為自己的命運多桀。然后她哽咽著將那只無法復原的千紙鶴遞給我們,展開以后我一眼就認出李東升寫得幾行歪歪斜斜,磕磕絆絆,由低向高爬著樓梯的臭字:
“露露:永別了,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你,照顧好萌萌,忘掉我,重新給自己找個好人家吧。你自由了。我會在.天堂里祝福你們的。
冤家:李東升